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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殘陽如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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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聲如同蚊蚋、幾乎被藥味和死寂吞噬的呻吟,卻如同驚雷般在太醫(yī)院靜室中炸響!

駱養(yǎng)性魁梧的身軀猛地繃緊,如同嗅到血腥的獵豹,一步搶到軟榻前!院正渾濁的老眼瞬間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精光,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再次搭上沈墨冰冷的手腕!

然而,榻上的人影,依舊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慘白的臉上毫無生氣,嘴唇干裂泛著青灰,唯有那沾著暗紅血痂的長睫毛,在靜室搖曳的燭火下,極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被微風(fēng)吹拂的蝶翼,掙扎著想要掀開沉重的帷幕,卻又無力地垂落下去。那微弱的呻吟,更像是無意識的、來自身體深處痛苦的抽搐,而非真正意識的復(fù)蘇。

死寂,重新籠罩了靜室。只有燭火燃燒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還有駱養(yǎng)性那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院正…?”駱養(yǎng)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死死盯著那張毫無變化的臉。

院正緩緩收回目光,臉上的震驚和那一瞬間燃起的希望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無奈。他沉重地?fù)u了搖頭,聲音沙?。骸榜槾笕恕四恕瓌《竟バ?、神魂渙散之兆…非是…清醒…只是…殘軀不堪重負(fù)…本能地…呻吟罷了…”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沈墨胸膛上那被繃帶層層包裹、卻依舊不斷洇出暗紅和黑黃色污漬的傷口:“弩箭貫穿之傷,撕裂肺腑,氣血兩虧…匕首之毒,陰狠霸道,與體內(nèi)陳年舊毒勾連爆發(fā),如同跗骨之蛆,已蝕入骨髓…更兼…”院正的聲音帶著一種行醫(yī)者面對絕境的無力感,“他求生之念…似乎…在抗拒老朽的藥力…那虎狼之藥拔毒,如同刮骨療傷…其痛楚…非人所能承受…他…似乎在…本能地…排斥…如同…一心求死…”

駱養(yǎng)性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陛下要活的!可這…分明是一具僅憑百年老參和金針強(qiáng)行吊住一絲氣息的活死人!一個連求生意志都似乎放棄了的…活死人!

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煩躁地?fù)]了揮手,像要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不管用什么法子!吊住這口氣!陛下要問話!他必須活到能開口的時候!”

“老朽…盡力而為…”院正深深一揖,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深重。

駱養(yǎng)性不再看軟榻上那毫無生氣的軀體,如同逃避瘟疫般,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充斥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靜室。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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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jǐn)身殿。龍涎香的氣息濃烈得發(fā)膩,卻怎么也掩蓋不住那無形中彌漫的、如同鐵銹般的血腥味。

朱由檢坐在紫檀木圈椅中,身上嶄新的明黃龍袍在燭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他面前的御案上,攤開著一份血跡斑斑的、被撕扯掉半幅的黑色夜行衣碎片。旁邊,還有一枚通體烏黑、閃爍著幽藍(lán)光澤、尾部帶著螺旋翎羽的弩箭箭頭,以及一柄造型奇特、刃身狹窄彎曲、同樣淬著幽藍(lán)毒光的——鬼頭螳螂刃的仿制品!

駱養(yǎng)性單膝跪地,頭深深低下,聲音沉重地稟報著搜查的結(jié)果:“…殿頂刺客輕功卓絕,形如鬼魅,只留下這半幅衣襟…所用弩箭形制特殊,非軍中制式,箭頭淬毒,與…與東廠大檔頭慣用的‘鬼頭螳螂刃’之毒…似是同源!但此刃…只是粗劣仿品…”

“同源?”朱由檢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冰錐般的穿透力。他修長的手指拈起那枚幽藍(lán)的箭頭,對著燭光仔細(xì)端詳,燈光在毒物幽藍(lán)的表面上流淌,映照出他深潭般眼底那冰冷刺骨的寒芒。“東廠的毒…仿制的螳螂刃…殿頂刺殺…”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激起無聲的漣漪。栽贓?還是…故布疑陣?魏忠賢那條老狗,會蠢到用自己的招牌毒藥來刺殺新君?留下如此明顯的把柄?

“那個…擋箭的番役呢?”朱由檢放下箭頭,目光轉(zhuǎn)向駱養(yǎng)性,語氣中聽不出絲毫情緒。

駱養(yǎng)性身體微微一僵,頭埋得更低:“回稟陛下…太醫(yī)院院正…已竭盡全力…然…傷勢過重,劇毒攻心,兼之…其體內(nèi)似有陳年舊毒爆發(fā)…生機(jī)…如同風(fēng)中殘燭…院正言…恐…恐難以撐過今夜…”

“難以撐過今夜?”朱由檢重復(fù)了一遍,聲音依舊平靜,但放在御案上的手指,卻極其細(xì)微地蜷縮了一下。那張沾滿血污、年輕卻慘白的臉,那雙最后望向他的、帶著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絲解脫般釋然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

他死了…那奉天殿頂?shù)拇炭褪钦l?那龍椅旁的殺局是誰布下?他拼死護(hù)駕…是忠義?還是…一場更深的算計?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疑問,難道就要隨著這具殘軀一同…徹底埋葬?!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上朱由檢的心臟。他猛地站起身,明黃的龍袍帶起一陣凌厲的風(fēng)!

“擺駕!太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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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院深處,那間被錦衣衛(wèi)里三層外三層嚴(yán)密把守的靜室,此刻如同風(fēng)暴中心唯一的死寂之地。

濃烈的藥味和血腥氣混合著一種…生命流逝的衰敗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院正和幾個太醫(yī)如同石雕般侍立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朱由檢站在軟榻前,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籠罩著榻上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沈墨的臉。

慘白。毫無血色的慘白。嘴唇干裂,泛著死灰。鼻息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胸膛被厚厚的繃帶包裹,只有極其微弱、間隔漫長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身體尚未徹底冰冷。那張沾滿血污的臉已被仔細(xì)擦拭過,露出了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輪廓,緊閉的眼瞼下,是兩道濃密卻毫無生氣的劍眉。

是他。那個在信王府暖閣中,眼神如狼、用刀抵著自己咽喉的“張鐵?!薄R彩悄莻€在奉先殿驗尸時,“笨拙滑倒”的小內(nèi)侍。更是那個…在登基大典之上,如同燃燒生命般撲向死亡,用滾燙的鮮血染紅他龍袍的…無名之人。

朱由檢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沈墨緊握成拳、放在身側(cè)的右手上。那是一只屬于武人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和虎口處覆蓋著厚厚的老繭。此刻,那拳頭卻握得異常之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著死白色,仿佛在昏迷中,依舊死死攥著某種不肯放手的執(zhí)念。

是什么?

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星,在朱由檢冰冷的心湖中一閃而逝。他緩緩伸出手,修長如玉、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志,輕輕覆上了沈墨那緊握的右拳。

觸手冰冷,僵硬。如同握住了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朱由檢的指尖微微用力,試圖掰開那緊握的手指。然而,那拳頭握得死緊,仿佛與生俱來的本能,抗拒著任何外力的侵入。那冰冷的觸感,那頑強(qiáng)的抗拒,讓朱由檢的眉頭微微蹙起。

就在這時!

“呃…!”

一聲比之前更加清晰、帶著巨大痛苦的悶哼,猛地從沈墨干裂的嘴唇間擠出!他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劇烈抽搐了一下!胸膛的繃帶瞬間被新涌出的暗紅血漬浸透!他緊閉的眼瞼瘋狂地顫抖著,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著血污瞬間滲出!

“陛下小心!”駱養(yǎng)性大驚失色,一步搶上前。

院正也慌忙上前查看,臉色劇變:“陛下!此乃…劇毒攻心!神魂劇烈沖突之兆!萬不可再動他!”

朱由檢猛地收回了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冰冷僵硬的觸感和瞬間爆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痛苦。他看著榻上因劇痛而扭曲抽搐的身體,看著那不斷洇開的、象征著生命流逝的暗紅,眼中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愕、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那頑強(qiáng)生命力(哪怕是垂死的掙扎)所撼動的…冰冷探究。

就在沈墨身體抽搐、痛苦呻吟的瞬間,他那緊握的右拳,似乎因這劇烈的痛苦而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松動!

朱由檢的目光如同閃電般捕捉到了這一絲松動!他不再猶豫,也顧不上院正的驚呼,再次閃電般出手!兩根修長的手指如同鐵鉗,精準(zhǔn)地、不容抗拒地插入了沈墨那因痛苦而微微張開的指縫之間!猛地一掰!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折斷的聲響。

沈墨那緊握到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被強(qiáng)行掰開了!

一枚東西,從他汗?jié)癖涞恼菩臐L落,掉在素白的錦褥上。

那東西很小,不過拇指大小。通體被血污和汗?jié)n包裹,黏糊糊的,看不真切。隱約能辨出是玉質(zhì),似乎還刻著復(fù)雜的紋路。

朱由檢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凝固在那枚小小的、沾滿污穢的玉牌之上!

他伸出手,極其小心地,避開了那些污漬,用指尖拈起了那枚玉牌。

入手冰涼,帶著沈墨掌心的汗?jié)窈鸵环N…難以言喻的粘膩感。

朱由檢走到旁邊的銅盆前,盆中清水倒映著燭火。他將玉牌浸入水中,手指輕輕搓洗。血污和汗?jié)n在清水中緩緩化開、剝離…

玉牌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

通體瑩白,溫潤細(xì)膩。上面刻著的,并非信王府的云紋!

而是…一種極其復(fù)雜、如同星圖般交織纏繞的、帶著某種古老神秘氣息的紋路!紋路的中心,是一個微不可察、卻異常清晰的篆字——“墨”!

“墨?!”

朱由檢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無形的閃電劈中!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瞬間竄遍全身!

這紋路!這篆字!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同兩道燃燒著冰焰的探照燈,死死釘在軟榻上那個因劇痛而昏迷抽搐、生命垂危的軀體之上!

一個幾乎被他遺忘、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帝國最高機(jī)密檔案中的名字,帶著無盡的疑云和血腥,如同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

暗衛(wèi)司!司尊親傳!代號——“墨鱗”!

那個在魏忠賢血洗暗衛(wèi)司的當(dāng)夜,唯一確認(rèn)逃脫、背負(fù)著“叛徒”之名、被整個東廠和錦衣衛(wèi)追索、卻如同人間蒸發(fā)般消失無蹤的…最年輕的暗衛(wèi)精銳!

沈墨?!

他竟然…沒有死?!他竟然…一直潛伏在自己身邊?!從奉先殿的小內(nèi)侍…到信王府的“張鐵?!薄俚降腔蟮渖蠟樗麚跸轮旅u擊的“東廠番役”?!

他到底是誰的人?!暗衛(wèi)司的復(fù)仇之刃?還是…某個更深勢力的棋子?他潛伏在自己身邊,究竟意欲何為?!他拼死護(hù)駕,染血龍袍…是苦肉計?還是…真的…?!

巨大的謎團(tuán)如同冰冷的深海漩渦,瞬間將朱由檢吞噬!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強(qiáng)烈!都要冰冷!都要…令人心悸!

他手中那枚清洗干凈的玉牌,在燭光下散發(fā)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那個小小的“墨”字,仿佛帶著某種嘲諷的魔力,刺痛了他的眼睛。

朱由檢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軟榻上那個氣息奄奄的軀體。這一次,他的眼神再無半分之前的漠然和探究,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如同凝視深淵般的…極致復(fù)雜。

沈墨…暗衛(wèi)司“墨鱗”…

他不能死。

至少…在朱由檢親手剝開他身上所有的秘密,看清那層層偽裝下…究竟是忠魂…還是…致命的毒刺之前…他絕不能死!

“院正?!敝煊蓹z的聲音響起,冰冷,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淬火的玄冰,砸在死寂的靜室之中。

“用盡你畢生所學(xué)!動用太醫(yī)院一切珍藏!天下奇珍!九州良藥!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他…給朕…從閻王殿里…拉回來!”

“他若活…你太醫(yī)院…世代榮寵!”

“他若死…”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院正瞬間慘白的臉,掃過駱養(yǎng)性驚駭?shù)哪抗?,最終落回那枚冰冷的玉牌上,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凍結(jié)了空氣:

“你太醫(yī)院滿門…連同駱養(yǎng)性…一同…殉葬!”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太醫(yī)院靜室。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軟榻上那具殘破軀體發(fā)出的、微不可聞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痛苦喘息。


更新時間:2025-08-02 17: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