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潛鱗入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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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指尖,帶著濃烈刺鼻的脂粉香和甘松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懸停在沈墨左肩那道翻卷的、烏紫色的傷口上方。蔻丹鮮紅,在燭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與惡意。
客氏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怨毒而微微顫抖,那雙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傷口深處暴露的、微微抽搐的暗紅色肌理。她的呼吸粗重,仿佛下一刻就要用這涂著丹蔻的指甲,狠狠刺入、撕扯,將這帶來喪子噩耗的“護衛(wèi)”連同他所有的秘密一同毀滅!
沈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咆哮!偽裝成昏迷的軀殼之下,意志如同燒紅的鋼索,繃緊到極限!只要那指甲落下,劇痛將瞬間摧毀他苦心維持的假象,暴露就在頃刻之間!是繼續(xù)忍耐這非人的折磨賭一線生機,還是暴起反抗,在這戒備森嚴的王府暖閣中殺出一條血路?
千鈞一發(fā)!
“夫人!萬萬不可!”
一聲蒼老而急切的低呼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位王府的老醫(yī)者!他顯然也被客氏這瘋狂的舉動駭住了,不顧尊卑,猛地出聲阻止,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似乎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伸向傷口的毒手。
“此人身中奇毒,傷口腐毒已深!夫人若貿(mào)然觸碰,毒氣反噬自身,后果不堪設想啊!”老醫(yī)者聲音帶著顫抖,但話語中的急切和警告卻異常清晰。
客氏伸出的手猛地一頓。那瘋狂怨毒的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本能的、對未知劇毒的恐懼。她涂著蔻丹的指尖距離沈墨傷口翻卷的皮肉,不足半寸。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急促卻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客氏像是被這腳步聲驚醒,眼中的瘋狂瞬間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壓抑的悲痛和冰冷的怨毒。她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燙到一般,隨即用寬大的素白衣袖掩住了口鼻,仿佛要隔絕沈墨身上散發(fā)出的血腥與死亡氣息。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軟榻上“昏迷”的沈墨,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隨即一言不發(fā),轉身疾步離開了暖閣,只留下那濃烈刺鼻的脂粉香和甘松氣息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老醫(yī)者長長舒了一口氣,額頭上全是冷汗。他不敢怠慢,立刻繼續(xù)手上的清創(chuàng)工作,動作比之前更加謹慎小心。
沈墨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如同驟然松弛的弓弦,一股巨大的虛脫感伴隨著傷口鉆心的劇痛席卷而來。他依舊緊閉雙眼,維持著昏迷的表象,但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腳步聲在門口停住。駱養(yǎng)性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暖閣內(nèi)。他的臉色比離開時更加陰沉,如同暴風雨前的鉛云。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軟榻上依舊“昏迷”的沈墨,又落在老醫(yī)者身上,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
“如何?”
老醫(yī)者一邊小心地給傷口敷上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一邊搖頭嘆息:“回駱大人,毒已入經(jīng),非猛藥難拔。老朽已用了‘三黃拔毒散’敷于創(chuàng)口,又灌下了‘犀角地黃湯’護住心脈。能否撐過今夜,看他自己的命數(shù)了?!?/p>
駱養(yǎng)性沉默地點點頭,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墨身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探究和審視的光芒幾乎要化為實質。他緩步走到軟榻邊,居高臨下,視線如同冰冷的刷子,一遍遍掃過沈墨年輕卻布滿傷痕的臉龐、脖頸、手臂…最終停留在他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昏迷”中的痛苦而泛白的右手上。
“你方才說,他叫什么?”駱養(yǎng)性突然開口,問的是老醫(yī)者,目光卻依舊鎖在沈墨臉上。
“呃…小人聽侍衛(wèi)說,他自稱…侯公子的近身護衛(wèi),張鐵牛。”老醫(yī)者連忙回答。
“張鐵?!瘪橉B(yǎng)性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緩緩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沈墨的臉頰,但在距離皮膚寸許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指尖微微捻動,仿佛在空氣中捕捉著什么看不見的氣息。
暖閣內(nèi)只剩下藥膏涂抹的細微聲響和沈墨壓抑到極致的、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好生看護?!瘪橉B(yǎng)性最終收回了手,丟下四個字,轉身大步離開。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
暖閣的門被輕輕帶上。老醫(yī)者仔細包扎好傷口,又給沈墨蓋上一床厚實的錦被,低聲吩咐守在外間的小藥童幾句,也疲憊地退了出去。
死寂,重新籠罩了暖閣。只有燭火燃燒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沈墨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冷汗早已濕透了他身下的錦褥。駱養(yǎng)性最后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感知里。那絕不僅僅是關切一個“報信功臣”的眼神!那是一種獵手在審視獵物、在尋找破綻的眼神!他認出了什么?還是僅僅出于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本能的懷疑?
還有客氏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體內(nèi)的劇毒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毒蟲在啃噬著他的經(jīng)脈,帶來一陣陣灼熱與冰冷的交替折磨。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汐,不斷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身體在發(fā)出強烈的警告:休息!沉睡!否則必將崩潰!
但沈墨的意志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死死釘在礁石上的鐵錨。他不能睡!在這龍?zhí)痘⒀ㄖ?,昏迷就等于死亡!他必須保持一絲清明,必須感知周圍的一切!
他強迫自己進入一種奇特的假寐狀態(tài)。身體如同磐石般沉寂,所有的生命體征都降到最低,仿佛真的陷入深度昏迷。但大腦最核心的一縷意識,卻如同在無邊黑暗中點燃的一豆燈火,頑強地燃燒著,警惕地捕捉著暖閣內(nèi)外的每一絲氣流變化、每一縷聲音波動。
時間,在劇痛、寒冷和極致的疲憊中,如同銹蝕的齒輪,艱澀地向前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已是后半夜。暖閣外,王府的喧囂似乎也沉寂了下去,只有更漏單調的滴水聲和遠處隱約的梆子聲傳來。
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暖閣的門軸,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吱呀”聲。
沈墨的心弦瞬間繃緊!如同黑暗中潛伏的獵豹!
不是風!是有人極其小心地推開了門!
一道極其微弱的、帶著特殊熏香(甘松!)的氣息,如同游絲般飄入暖閣。雖然極其稀薄,但沈墨那被劇痛和警惕磨礪得異常敏銳的嗅覺,瞬間就捕捉到了!
客氏!她又回來了?!
一個極其輕盈、如同貍貓般的腳步聲,悄無聲息地踩在暖閣光滑的地面上,朝著軟榻的方向緩緩靠近。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殺意!
沈墨全身的肌肉在錦被下無聲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強弓!體內(nèi)的劇毒仿佛都被這致命的威脅刺激得暫時蟄伏。他的右手在錦被的掩蓋下,極其緩慢地移動,指尖觸碰到了軟榻邊緣冰冷的木質框架。那里,是他被剝下衣物時,老醫(yī)者隨手放在旁邊矮幾上的一柄用于切割繃帶的、鋒利的小銀刀!
腳步聲在軟榻邊停下。那股混合著甘松和怨毒的氣息濃郁得幾乎讓沈墨窒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自己的臉上、頸動脈上!
一只冰冷的手,帶著滑膩的觸感,如同毒蛇般緩緩探入錦被,摸索著,目標直指沈墨的咽喉!那涂著蔻丹的指甲,如同淬毒的匕首尖!
就在那冰冷指尖即將觸碰到咽喉皮膚的剎那!
沈墨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黑暗中,那瞳孔深處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弱和迷茫,只有兩點燃燒到極致的、如同寒冰地獄中升騰而起的幽冷火焰!
“呃?!”一聲短促的、充滿驚愕和恐懼的悶哼從客氏喉嚨里擠出!
她看到的,不是昏迷垂死的獵物!而是一雙清醒到令人靈魂凍結的眼睛!
就在她驚愕失神的電光火石間,沈墨蓄勢待發(fā)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限的彈簧猛地彈起!右手從錦被中閃電般探出!那柄冰冷的小銀刀,如同毒蛇的獠牙,帶著撕裂空氣的微嘯,精準無比地、狠狠地刺向客氏探入錦被的那只手腕!
快!狠!準!沒有絲毫猶豫!
“噗嗤!”
鋒利的刀尖毫無阻礙地刺穿了客氏手腕內(nèi)側薄薄的皮膚和肌腱!鮮血瞬間涌出!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猛地撕裂了暖閣的死寂!客氏如同被烙鐵燙到,猛地縮回手,驚恐萬狀地看著自己手腕上汩汩冒血的傷口,劇痛和難以置信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
沈墨一擊得手,沒有絲毫停頓!他如同獵豹般從軟榻上滾落在地,身體尚未完全站起,左手已經(jīng)抓起旁邊矮幾上一個沉重的銅制藥缽,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狠狠砸向暖閣緊閉的窗戶!
“哐啷——?。?!”
巨大的爆裂聲如同驚雷炸響!堅硬的銅缽連同碎裂的窗欞和琉璃,如同暴雨般飛濺出去!在寂靜的王府后半夜,這聲響無異于平地驚雷!
“有刺客??!”
“保護夫人?。 ?/p>
“西廂暖閣?。?!”
瞬間,整個信王府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的水滴,徹底炸開了鍋!尖銳刺耳的警鑼聲、侍衛(wèi)們憤怒的呼喝聲、甲胄碰撞奔跑的雜亂腳步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查g將小小的暖閣包圍得水泄不通!
火把的光芒如同一條條憤怒的火龍,瞬間驅散了暖閣內(nèi)的黑暗,將一切照得亮如白晝!
沈墨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臉色因失血和劇毒而慘白如紙,嘴角還殘留著之前咬破舌尖的暗紅血漬。他右手緊握著那柄滴血的小銀刀,刀尖指向自己咽喉要害!左手則死死扼住跌倒在地、因劇痛和驚恐而不斷尖叫掙扎的客氏的脖頸!他的身體巧妙地利用客氏作為肉盾,遮擋住自己大半要害,眼神如同受傷的孤狼,充滿了絕望的瘋狂和一絲決絕的冷靜!
“都別動!”沈墨嘶啞的聲音在混亂的暖閣中響起,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厲,“誰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送奉圣夫人上路!給侯公子陪葬!”
他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熊熊燃燒的火把光芒,死死地釘在暖閣門口那個剛剛聞訊趕來的、穿著素白親王常服的清俊身影——信王朱由檢的臉上!
朱由檢站在門口,火把的光芒在他清俊的臉上跳躍,映照出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面沒有憤怒,沒有驚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他靜靜地看著被沈墨挾持、驚恐尖叫的客氏,又看向那個用刀抵著自己咽喉、渾身浴血卻眼神如狼的“張鐵牛”。
整個暖閣內(nèi)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客氏驚恐的嗚咽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你,究竟是誰?”朱由檢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力量,直指沈墨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