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絲金線，終于戀戀不舍地從窗欞上滑落，教室徹底沉入一種溫柔的、略帶涼意的陰影里。喧囂散盡后的空曠，將蘇瑤收拾水桶和拖把的細微聲響放大了許多倍，哐當(dāng)、嘩啦，帶著一種收工的利落感。
林悅依舊僵立在教室后方的垃圾桶旁，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簸箕邊緣粗糙的毛刺。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剛才緊握時的汗?jié)衽c冰涼。陸然離去前那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的注視，像烙印般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那句“又在看你”的魔咒，混合著肩頭粉筆灰與未解輔助線的荒謬聯(lián)想，在她腦海里嗡嗡作響，攪得她心緒紛亂如麻。
“搞定！收工回家！”
蘇瑤把濕漉漉的拖把往墻角一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聲音在空曠中格外清亮。她幾步走到林悅身邊，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發(fā)什么呆呢悅悅？走啦！再晚我媽該念緊箍咒了！”
林悅被拍得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
“??？哦……好?！?/p>
她有些慌亂地應(yīng)著，聲音干澀。她放下簸箕，彎腰去拿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書包。動作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陸然那張整潔得過分的課桌。夕陽的余暉早已褪去，桌面籠罩在陰影里，更顯出一絲清冷和疏離。
“哎，對了！”
蘇瑤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腦門，轉(zhuǎn)身就朝講臺跑去。
“差點忘了！老王讓值日生把他桌上那摞批完的數(shù)學(xué)卷子發(fā)到各人抽屜里！真是的，活兒都干完了才想起來！”
她嘴里抱怨著，動作卻飛快，抱起講臺一角那厚厚一疊試卷，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始挨個座位分發(fā)。
“張偉……李紅……王明……”
她一邊念名字，一邊準確地將卷子塞進相應(yīng)的抽屜，效率驚人。
林悅背好書包，站在原地等她。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一排排空蕩的桌椅，最后又落回了陸然的座位。她看著蘇瑤靈巧的身影穿梭在桌椅間，離那張桌子越來越近。
“陸然！”
蘇瑤響亮地念出這個名字，幾步走到他的座位旁。她一手抱著剩下的卷子，另一只手隨意地準備將卷子塞進抽屜里。
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
也許是動作太急，也許是放卷子的幅度大了些，蘇瑤抱著卷子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抽屜里幾本摞得整整齊齊的書冊邊緣。
“嘩啦——”
一聲輕響，幾本厚實的習(xí)題冊和一本輕薄的、封面是深藍色硬殼的筆記本，從抽屜里滑落出來，散落在椅子腿邊的地面上。筆記本攤開著，內(nèi)頁朝上。
“哎呀！”
蘇瑤低呼一聲，懊惱地跺了跺腳。
“糟糕！”
她趕緊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拾散落的書本。
林悅也被這動靜吸引，下意識地走了過去，想幫忙。
“小心點?！?/p>
她輕聲說著，也蹲下身，伸手去撿那本攤開的深藍色筆記本。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筆記本內(nèi)頁的瞬間，她的動作，連同她的呼吸，都猛地停滯了。
攤開的那一頁上，并非林悅預(yù)想中的課堂筆記或是數(shù)學(xué)演算。
映入眼簾的，是幾行極其工整、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用力的鋼筆字。那字跡林悅很熟悉，曾在黑板上的解題步驟里，在發(fā)回的滿分試卷上無數(shù)次見過——是陸然的字。
然而，那內(nèi)容卻完全打敗了林悅對這個“數(shù)學(xué)機器”的認知。
那幾行字，抄錄的是一首詩?；蛘吒鼫蚀_地說，是詩的片段：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p>
“因為在夜色中我得以看見，你雙眼里的繁星?！?/p>
詩句下方，還畫著一個簡筆畫的圖案。線條簡潔流暢，卻異常傳神——那是一個老式的麥克風(fēng)。麥克風(fēng)的輪廓被勾勒得十分清晰，支架的弧度，收音頭圓潤的造型，甚至旁邊還隨意地畫了幾道象征音波的弧線。
林悅的大腦一片空白。
聶魯達的詩句？麥克風(fēng)？
這兩個元素像兩道強光，毫無預(yù)兆地刺穿了陸然那層冷靜、理性、仿佛只與公式定理為伍的堅硬外殼，直抵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隱秘而柔軟的內(nèi)核。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這句詩像帶著魔力，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它如此直白地道出了某種深藏的恐懼和遺憾，與她播音練習(xí)本上那些被重重劃掉的“陸先生”何其相似！都是在漫長時光里無聲翻涌、卻終究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而那個麥克風(fēng)……林悅的指尖微微顫抖。這太具象了！這絕不是隨意涂鴉！它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入她心口的鎖孔。那是她！是她在校廣播站播音時用過的那款老式麥克風(fēng)！ 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第一次播音，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對那個陪伴她的“老伙伴”印象格外深刻。陸然……他畫了下來？他為什么畫這個？是在畫……她嗎？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她腦海里轟然炸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洪流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臉頰不受控制地?zé)似饋?，比剛才被蘇瑤點破時更加洶涌澎湃。
“咦？這是什么？”
蘇瑤已經(jīng)撿起了其他書本，湊過來看林悅手里的筆記本，自然也看到了攤開的那一頁。她好奇地湊近。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哇哦！陸大學(xué)霸還抄情詩？這么文藝？看不出來??！”
她的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興奮，目光隨即落在那個麥克風(fēng)簡筆畫上。
“這畫的什么？話筒？搞音樂的？不對啊，他不是只愛數(shù)學(xué)嗎？”
蘇瑤的咋呼聲像針一樣刺醒了陷入巨大震驚和隱秘悸動中的林悅。她猛地意識到這筆記本意味著什么——這是陸然極其私密的內(nèi)心世界！是絕對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秘密！就如同她那本藏有“陸先生”的播音練習(xí)本一樣！
一股強烈的、想要保護這個秘密的沖動攫住了她，甚至壓過了自己的羞窘。她不能讓蘇瑤這樣大大咧咧地評判、調(diào)侃！這感覺……這感覺就像是無意中撞見了別人最珍貴的寶藏，必須立刻、小心地放回原處！
“沒……沒什么！就是……就是隨便抄的！”
林悅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緊張，她幾乎是搶一般地將那本攤開的深藍色筆記本猛地合上！動作又快又急，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合上后，她緊緊地將筆記本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又像是守護著一個天大的、不能言說的秘密。
“喂！悅悅你干嘛？”
蘇瑤被她的激烈反應(yīng)嚇了一跳，不解地看著她緊緊護著筆記本的樣子。
“不就是本破本子嘛？看把你緊張的，臉都紅成番茄了！難不成……”
蘇瑤的眼睛突然亮起來，閃爍著八卦的精光，湊得更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
“……這詩是抄給你的？這破話筒也是畫給你的？”
她指了指林悅懷里的筆記本，一臉“我懂了”的表情。
“不！不是！你別瞎猜！”
林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看穿的驚惶和羞憤。她抱著筆記本的手收得更緊，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后仰，想要拉開與蘇瑤的距離。懷里的筆記本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慌意亂，卻又不敢放手。
蘇瑤看著她這副此地?zé)o銀三百兩、緊張到極點的模樣，反而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帶著點促狹，又帶著點“果然如此”的了然。
“行行行，不是不是！瞧你急的！臉皮比紙還薄！”
她不再追問，但那雙滴溜溜轉(zhuǎn)的眼睛里，寫滿了“我什么都知道了”的戲謔。
蘇瑤的調(diào)侃像一陣風(fēng)，暫時吹散了林悅心頭最沉重的慌亂，卻留下了更加濃烈的羞窘和一種……奇異的、帶著甜味的震顫。她不敢看蘇瑤的眼睛，慌忙低下頭，視線落在懷里那本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上。封面的觸感冰涼而堅實，隔絕了內(nèi)頁那滾燙的詩句和圖畫，卻隔絕不了它們在她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快……快放回去！”
林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幾乎是懇求般地看向蘇瑤，又迅速瞥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其他書本。
“好啦好啦，看把你嚇的?！?/p>
蘇瑤撇撇嘴，覺得林悅的反應(yīng)實在夸張，但還是彎腰把撿起的幾本厚習(xí)題冊塞回陸然的抽屜里。她動作隨意，遠沒有林悅那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感。
林悅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狂亂的心跳和發(fā)燙的臉頰。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將懷里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像放置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般，輕輕地、鄭重地放回陸然桌肚的最上層，緊挨著那幾本習(xí)題冊。放下去的那一刻，她的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封面的冰涼和……內(nèi)頁詩句滾燙的余溫。她甚至下意識地，將筆記本往里推了推，確保它被習(xí)題冊的邊緣稍稍遮擋住，不那么顯眼。
“走吧?！?/p>
林悅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弱，她不敢再看那張桌子，拉起還有些意猶未盡、似乎想再調(diào)侃幾句的蘇瑤，快步朝教室門口走去。夕陽的余暉徹底消失，走廊的聲控?zé)綦S著她們的腳步聲亮起，昏黃的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直到走出教學(xué)樓，傍晚微涼的風(fēng)吹拂在滾燙的臉頰上，林悅才感覺堵在胸口的那塊巨石稍稍松動了一些。但心臟依舊跳得又快又重，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聶魯達的詩句——“愛情太短，遺忘太長”——像帶著鉤刺的藤蔓，緊緊纏繞著她的思緒。那是一種直擊靈魂的共鳴，讓她清晰地看到了陸然冷靜外表下可能潛藏的、與她如出一轍的怯懦與遺憾。原來，他并非無懈可擊的磐石，他心底也藏著無法言說的暗流。
而那只麥克風(fēng)……林悅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那清晰的線條，那熟悉的款式，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的迷霧和猜測。它不再是模糊的符號，而是指向她的、無可辯駁的證據(jù)。陸然的目光，或許真的曾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停留在那個小小的、承載著她夢想的麥克風(fēng)上。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力，遠比蘇瑤任何一句調(diào)侃都更加強烈百倍。一種混合著巨大震驚、隱秘喜悅、難以置信和強烈不安的情緒，在她胸腔里劇烈地翻騰、發(fā)酵。她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足以打敗她所有認知的發(fā)現(xiàn)。陸然……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為什么抄下這樣的詩句？他畫下那個麥克風(fēng)時，心里裝著誰？
“喂，悅悅！”
蘇瑤的聲音打斷了林悅混亂的思緒。她用手肘撞了撞林悅，臉上帶著促狹又神秘的笑容，壓低聲音。
“老實交代，剛才那本子……是不是有鬼？那首詩，那話筒……嗯？”
她故意拉長了尾音，眼神里閃爍著“我都懂”的光芒。
林悅的臉“騰”地又紅了，剛剛被涼風(fēng)吹散的熱度瞬間卷土重來。
“沒……沒有！你別瞎說！”
她矢口否認，聲音卻因心虛而顯得飄忽。她加快腳步，只想快點擺脫蘇瑤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讓她無地自容的追問。
兩人剛走出校門，踏上兩旁栽滿香樟樹的小路。路燈已經(jīng)亮起，在樹葉間投下斑駁的光影。就在林悅心神不寧、滿腦子都是深藍色筆記本和詩句的時候，身后不遠處的校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正快速地向她們靠近。
林悅下意識地回頭。
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穿著白襯衫校服的熟悉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追出來——是陸然！他微微喘著氣，額角似乎有細密的汗珠，一向沉靜的臉上帶著一絲罕見的、不易察覺的急切。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最終，精準地落在了林悅身上。
陸然的腳步在距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微微喘息著，目光沉沉，先是在蘇瑤臉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帶著一種無聲的、銳利的審視。隨即，他的視線轉(zhuǎn)向林悅。那目光復(fù)雜難辨，似乎蘊含著疑問，又像是某種無聲的確認，最終凝成一片深潭般的沉靜。
他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看著她們。路燈的光暈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沉默地蔓延到林悅的腳下。
林悅的心跳驟然停止，隨即又瘋狂地鼓噪起來！他為什么追出來？他臉上的急切是因為什么？他看蘇瑤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難道……難道他回去后發(fā)現(xiàn)抽屜被動過？筆記本的位置不對？！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林悅！她感覺自己像被釘在了原地，手腳冰涼。懷里的書包仿佛重若千斤，里面似乎藏著那本滾燙的、已然暴露的深藍色罪證。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陸然在幾步之外，用那雙能洞穿一切秘密的眼睛，沉默地凝視著她。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聲，和她自己那震耳欲聾的心跳。
斑駁的光影在陸然沉靜的臉上明明滅滅，如同林悅此刻懸在深淵邊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