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毒辣辣地炙烤著塑膠跑道，蒸騰起一股橡膠和塵土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熱氣。體育課剛結(jié)束，林悅只覺得身上的運動服都黏糊糊地貼在背上，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癢癢的。她只想快點回教室，灌下一大杯涼白開，然后趴在課桌上喘口氣。
“走！小悅悅，小賣部冰鎮(zhèn)汽水走起！”
蘇瑤的聲音像一道炸雷，帶著不容置疑的活力穿透了悶熱的空氣。她一把挽住林悅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就往小賣部的方向走，手腕上那串銀鐲子隨著她的動作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在灼熱的陽光下反射出細(xì)碎跳躍的光點，像她本人一樣張揚。
“太熱了，我……”
林悅剛想婉拒，話還沒說完就被蘇瑤打斷了。
“熱才更要喝冰的！走走走，姐請客！”
蘇瑤的爆炸頭在陽光下更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映襯著她曬得微紅卻依舊神采奕奕的臉。林悅無奈，只得被她拖著走，心里那點抗拒很快被蘇瑤身上散發(fā)的蓬勃生氣沖淡了。跟蘇瑤在一起，連悶熱的空氣都仿佛流動得快了些。
通往小賣部要經(jīng)過籃球場邊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路旁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濃密的綠蔭，算是難得的清涼。兩人剛走進樹蔭下，還沒來得及享受那片刻的舒爽，旁邊籃球場柵欄外就傳來幾聲不懷好意的口哨，緊接著是幾聲壓低卻足夠清晰的調(diào)笑。
“喲，快看，那不是新來的爆炸頭嗎？旁邊那個小妞挺文靜啊……”
“文靜好啊，嘿嘿，爆炸頭旁邊那個小白兔，看著就帶勁兒！”
“喂，小白兔，認(rèn)識一下唄？”
三個穿著高三年級校服的男生，斜倚在柵欄上，頭發(fā)染著不羈的黃毛，校服拉鏈敞開著，眼神輕佻地在林悅身上打轉(zhuǎn)。那種赤裸裸的打量讓林悅瞬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蓋過了午后的燥熱。她下意識地想低頭，想把自己縮起來，手指無措地絞緊了衣角，腳步也釘在了原地。
“找死??？！”
蘇瑤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她猛地松開林悅的胳膊，一個箭步上前，直接把林悅嚴(yán)嚴(yán)實實擋在自己身后，叉著腰，仰著下巴，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噴著火，怒視著那幾個男生。
“眼睛不想要了可以捐了！嘴巴不想要了可以縫上！在這兒噴什么糞呢？”
蘇瑤的聲音又脆又亮，帶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兒，瞬間壓過了那幾個男生的嬉笑。她的爆炸頭似乎都?xì)獾门钏闪艘蝗Γ裰贿M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小獅子。
林悅躲在蘇瑤并不算寬闊、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后面，心臟還在怦怦狂跳，但那份冰冷的恐懼感卻被一股奇異的暖流取代了。她看著蘇瑤挺直的脊背，聽著她毫不留情的怒斥，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裹了她。從來沒有人這樣擋在她面前過。
“嘿，爆炸頭還挺辣！”
其中一個高個子男生似乎覺得被女生呵斥很沒面子，嬉皮笑臉地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去撩蘇瑤的頭發(fā)。
“哥哥就喜歡辣的……”
“滾開！”
蘇瑤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開那只不規(guī)矩的手，力道大得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那男生吃痛縮回手，臉色也沉了下來。
“給臉不要臉是吧？”
另一個男生也圍了上來，推搡了蘇瑤一下。
“不就是個轉(zhuǎn)校生，囂張什么？”
蘇瑤被推得一個趔趄，但她立刻站穩(wěn)，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兇了。
“推我？你再碰我一下試試？信不信我告到教導(dǎo)處，保證讓你們明天全校聞名，我蘇瑤可不是嚇大的！”
沖突瞬間升級。幾個男生被激怒，罵罵咧咧地圍得更緊，推搡的動作也更大膽了。蘇瑤毫不示弱，一邊護著林悅往后躲，一邊用胳膊格擋，嘴里還在不停地反擊，銀鐲子在她激烈揮舞的手臂上叮當(dāng)作響，成了戰(zhàn)斗的伴奏。
林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幫忙，想拉開蘇瑤，可身體卻僵硬得不聽使喚，只能徒勞地喊著。
“蘇瑤！別打了！算了！我們走吧！”
聲音帶著哭腔，淹沒在爭吵聲中。
就在這混亂的推搡間，蘇瑤為了格擋一個男生伸過來的手，猛地一揮胳膊——
“叮鈴——鐺啷啷！”
一道銀光脫手飛出！
那只被蘇瑤視若珍寶、幾乎從不離身的寬面雕花銀鐲，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弧線，越過混亂的幾人頭頂，“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滾落在小路的另一頭，停在一雙刷得干干凈凈的白色運動鞋前。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爭吵聲、推搡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銀鐲落地的方向。
只見陸然正抱著一摞剛領(lǐng)回來的、似乎還帶著油墨香的嶄新練習(xí)冊，站在那里，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沖突和飛來的銀鐲驚住了。他穿著整潔的白襯衫校服，額角有細(xì)密的汗珠，神情帶著一絲剛完成任務(wù)的平靜，此刻卻被眼前的混亂打破，眉頭微蹙，目光先是落在那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銀鐲上，然后緩緩抬起，掃過劍拔弩張的幾個高年級男生，掃過被護在蘇瑤身后、臉色蒼白、眼眶發(fā)紅的林悅，最后定格在像只斗雞一樣、頭發(fā)凌亂、胸口起伏、卻依舊怒目圓睜的蘇瑤身上。
他的眼神很沉靜，沒有驚訝，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帶著涼意的了然。那目光像一盆冷水，讓那幾個原本氣焰囂張的高三年級男生莫名地感到一絲不自在。其中一個甚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陸然什么也沒說。他平靜地彎下腰，修長的手指輕輕拾起那只沾染了些許塵土的銀鐲。他沒有立刻遞給誰，而是用指腹捻了捻鐲子表面細(xì)微的劃痕，動作帶著一種與周遭混亂格格不入的沉靜和……專注？
這短暫的沉默，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蘇瑤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男生（對方似乎也被陸然的氣場震懾，沒再阻攔），像陣風(fēng)似的沖到陸然面前，一把從他手里奪回了自己的銀鐲子。
“謝了！”
蘇瑤的聲音依舊帶著戰(zhàn)斗后的余韻，有些急促，但她看向陸然的眼神倒是少了幾分剛才的兇狠，多了點坦蕩的感謝。她一邊飛快地把鐲子重新套回手腕，一邊目光在林悅和陸然之間飛快地掃了個來回，嘴角忽然勾起一個狡黠又促狹的弧度，故意提高了音量。
“下次林悅跟男生‘對視’，我?guī)湍阌嫊r！保證精確到秒！”
她甚至還沖陸然晃了晃戴好鐲子的手腕，仿佛在強調(diào)自己的“承諾”。
“轟——”的一下，林悅只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涌上了頭頂！剛才的恐懼、擔(dān)憂、感動……統(tǒng)統(tǒng)被蘇瑤這句石破天驚的調(diào)侃炸得灰飛煙滅！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開一條縫鉆進去！蘇瑤！她怎么敢！當(dāng)著陸然的面！說……說這種話！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陸然的目光。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抬起了眼，正看著她。那眼神不再是剛才看蘇瑤時的沉靜審視，而是……一種林悅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似乎有點愕然？有點探究？甚至……還有一絲極淡極淡、快得讓人抓不住的……笑意？
林悅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她飛快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沾了灰塵的帆布鞋尖。周圍的蟬鳴、蘇瑤得意的笑聲、那幾個高三年級男生悻悻然離去的腳步聲……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只有陸然那短暫投來的、難以解讀的目光，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感知里。
一場風(fēng)波，因陸然的意外介入和那無形的氣場，以一種略顯荒誕的方式平息了。那幾個高三年級的男生大概也覺得無趣又有點忌憚（無論是蘇瑤的潑辣還是陸然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蘇瑤像得勝歸來的將軍，挽著依舊滿臉通紅、恨不得縮成一團的林悅，雄赳赳氣昂昂地繼續(xù)朝小賣部進發(fā)。她甚至還回頭沖陸然揮了揮手。
“謝啦，陸大學(xué)霸！下次請你喝汽水！”
陸然站在原地，看著那兩個女生走遠(yuǎn)的身影——蘇瑤活力四射、背影都透著得意；林悅則像只受驚的小鵪鶉，幾乎是被拖著走，頭埋得低低的。他懷里還抱著那摞練習(xí)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仿佛還能感受到剛才銀鐲子上殘留的、微涼的金屬觸感，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隨即恢復(fù)了一貫的平靜。他沒再看她們，轉(zhuǎn)身抱著練習(xí)冊，朝教學(xué)樓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穩(wěn)。
小賣部的冰汽水確實很解渴，冰涼的氣泡滑過喉嚨，暫時澆熄了林悅臉上的滾燙。但蘇瑤還在興致勃勃地復(fù)盤剛才的“英雄事跡”和她的“神來之筆”調(diào)侃。
“悅悅你看到?jīng)]？那幾個慫包，被我一嗓子就吼住了！哼！敢欺負(fù)我的人！還有陸然，出現(xiàn)的真是時候，嘖嘖，他撿鐲子那樣子還挺……”
蘇瑤咬著吸管，努力想找個詞形容。
“挺……嗯，挺有范兒的？反正比那幾個草包強多了！”
林悅卻有些心不在焉。冰涼的汽水瓶壁凝結(jié)的水珠滑落，沾濕了她的手指。她腦海里反復(fù)閃回的不是那幾個男生的嘴臉，也不是蘇瑤英勇的身影，甚至不是陸然最后那復(fù)雜難辨的目光。而是陸然彎腰拾起銀鐲時，微微蹙起的那一下眉頭。
那眉頭蹙得極快，幾乎難以捕捉，像平靜湖面被一顆小石子打破，漾開一絲細(xì)微的漣漪，隨即又恢復(fù)了深潭般的沉靜。為什么蹙眉？是覺得她們麻煩？是嫌銀鐲礙事？還是……別的什么？
這個微小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像一根細(xì)小的刺，扎進了林悅的感知里，與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上反復(fù)涂抹、卻始終畫不對的那條輔助線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那道頑固的輔助線，清晰地印在練習(xí)冊的紙頁上，帶著她無數(shù)次失敗的挫敗感。
而陸然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蹙眉，則像一個無聲的、懸而未決的謎題，沉沉地墜入她的心底。
冰汽水的涼意已經(jīng)消散，喉間只剩下甜膩的余味。林悅捏緊了冰冷的瓶身，只覺得那道未解的幾何題和那個蹙眉的少年，在她混亂的思緒中糾纏不清，沉甸甸地墜著，無聲地叩問著，卻找不到一個清晰的答案。窗外的蟬鳴依舊喧囂，卻再也蓋不過她心底那無聲的、巨大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