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階生苔長信宮的玉階生了第三茬青苔時,沈驚鴻終于肯承認,陛下是真的不會再來了。
暮春的雨絲斜斜切切,打在朱紅宮墻上洇出深痕,像極了那年上元節(jié),
太子趙珩攥著她手腕時留下的紅印。那時他還是東宮太子,她是太傅府的嫡長女,
隔著重重宮燈,他說:"驚鴻,待我君臨天下,必以鳳印相托。
"銅鶴香爐里的龍涎香燃到了底,最后一點火星在潮濕的空氣里掙扎著滅了。
沈驚鴻攏了攏素色宮裝的袖口,腕間那道淺粉色的疤痕被衣袖遮得嚴實。三年前那場宮變,
叛軍的刀劃破她手腕時,也是這樣陰冷的雨天。"娘娘,該喝藥了。
"侍女青禾端著黑漆托盤進來,青瓷藥碗里的苦氣漫開來,"太醫(yī)囑咐,這安神湯得趁熱喝。
"沈驚鴻沒接。窗欞外的芭蕉葉被雨水打得噼啪響,讓她想起冷宮深處那棵老槐樹。
去年深秋,廢后蘇氏就是在那棵樹下自縊的,三尺白綾掛在枯枝上,
像極了她剛入宮時穿的那身月白裙。"陛下今兒去了景仁宮?"她輕聲問,
聲音像被水泡透的棉絮。青禾的手顫了顫:"是......淑妃娘娘新得了一對白鸚鵡,
陛下陪著看了一下午。"沈驚鴻扯了扯嘴角。淑妃柳輕煙,當年還是她的陪嫁侍女,
如今卻穿著正紅宮裝,在她曾經(jīng)的寢殿里逗弄鸚鵡。就像當年,她親手為柳輕煙綰發(fā),
替她描眉,卻不知這雙握著眉筆的手,日后會將毒酒端到自己面前。
藥碗里的熱氣漸漸散盡了。沈驚鴻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趙珩在太傅府的梨樹下為她簪花。
雪白的梨花落在他青灰色的錦袍上,他說:"驚鴻,你比這梨花好看百倍。
"那時的風都是甜的,不像現(xiàn)在,連呼吸都帶著苦味。"把藥倒了吧。"她轉過身,
望著銅鏡里那張蒼白的臉。曾經(jīng)被趙珩贊為"傾國傾城"的容顏,
如今只剩下深深的眼窩和干裂的唇。青禾急了:"娘娘!您都三天沒好好進食了,
再不吃藥......""本宮死不了。"沈驚鴻打斷她,指尖撫過鏡沿的纏枝紋,
"當年叛軍的刀沒要了我的命,這點藥石之苦,算得了什么?"雨停的時候,
暮色已經(jīng)漫進了宮殿的每個角落。沈驚鴻踩著積水走到階下,青苔沾濕了繡鞋。
她想起剛入宮時,趙珩總是背著她走過這段路,他的背寬闊而溫暖,她說:"殿下小心滑倒。
"他笑著回:"有驚鴻在,我什么都會不怕。"如今想來,那些話真是讓人覺得可笑又可悲。
2 舊物生塵景仁宮的夜宴正酣時,沈驚鴻在長信宮的偏殿翻出了那個樟木箱來。
箱子上的銅鎖生了銹,青禾費了好大的勁才撬開。一股陳舊的香氣撲面而來,
是沈驚鴻陪嫁時帶來的蘇合香,混著時光的味道,嗆得她眼眶泛紅發(fā)酸。
最上面壓著一件石榴紅的嫁衣,金絲銀線繡的鳳凰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奪目。
這是她成為太子妃時穿的禮服,趙珩親手為她系上過的玉帶,他深情款款的說:"往后,
你就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是這天下未來的女主人。"沈驚鴻的指尖輕輕撫過嫁衣的下擺,
那里有一塊深色的血漬在上面。宮變那天,她穿著這件禮服去擋叛軍的刀,
趙珩的血濺在上面,像朵開得極艷的紅梅。"娘娘,您,您怎么哭了?"青禾遞過帕子,
聲音哽咽,"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過不去的。"沈驚鴻搖搖頭,
淚水滴在嫁衣上,正好滴落在了鳳凰的眼睛上面暈開一小片濕痕,"青禾,
你瞧這鳳凰的眼睛,像不像在流淚?"箱子底下藏著個紫檀的木盒。打開時,
一支白玉簪子躺在紅絨布上,簪頭雕刻的并蒂蓮栩栩如生。這是柳輕煙剛入府時,
沈驚鴻送給她的及笄禮。那時柳輕煙還是個怯生生的小丫頭,
捧著簪子紅了眼眶跪下磕頭道謝:"小姐待我恩重如山,輕煙此生必當涌泉相報。
"沈驚鴻拿起玉簪,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去年冬天,
柳輕煙戴著這支簪子來長信宮"探望"她,鬢邊的珍珠流蘇晃得讓人眼暈。她說:"姐姐,
陛下念舊,還留著您當年的畫像呢。"說罷,用涂著蔻丹的指甲輕輕刮過簪頭的并蒂蓮,
"可惜啊,這并蒂蓮,終究是開錯了時節(jié)。"樟木箱的底層,壓著一疊泛黃的信紙。
是趙珩當年寫給她的情書,字字句句里滿是少年人熾熱愛戀。"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沈驚鴻逐字逐句的讀著,手指微微顫抖。
這些曾經(jīng)讓她臉紅心跳的句子,如今卻像淬了毒的針,扎在她的胸口和眼睛上扎的眼睛刺痛,
心口發(fā)堵!其中一張信紙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穿著嫁衣,旁邊寫著"我的驚鴻"。
沈驚鴻想起那時的趙珩,會在奏折的間隙偷偷畫她的樣子,被太傅撞見時,
還會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臉紅著低頭。"娘娘,景仁宮的宴散了。"青禾掀簾進來,
神色慌張,"淑妃娘娘派人來說......說陛下醉了,非要在咱們長信宮歇腳。
"沈驚鴻猛地攥緊信紙,紙張在她掌心皺成一團。她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忽然笑了,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三年了,他終于肯踏足這座冷宮,卻是在醉后,
或許連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3 醉語傷人趙珩的龍涎香氣息漫進寢殿時,
沈驚鴻正坐在窗前拆那支白玉簪。簪頭的并蒂蓮被她生生掰斷,碎玉渣落在地上,
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就像當年,柳輕煙跪在她面前,捧著那碗毒酒,說:"小姐,別怪我,
要怪就怪你擋了陛下的路!""驚鴻......"趙珩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氣,
他踉蹌著撲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你怎么瘦成這樣?
"沈驚鴻掙了掙,沒掙開。他掌心的溫度燙得她發(fā)慌,讓她想起宮變那天,
他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在亂軍之中狂奔。那時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他說:"驚鴻別怕,
有我在。""陛下認錯人了。"她別過臉,不敢看他。三年不見,他鬢邊多了些銀絲,
眼角的細紋也深了,可那雙眼睛,依舊能輕易攪亂她的心湖。趙珩卻不管不顧,
將她按在懷里,酒氣混著龍涎香籠罩下來:"我沒認錯,你是驚鴻,
是我的驚鴻......"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帶著哭腔,"那天,
我不是故意要放你走的,叛軍太多了,我護不住你......"沈驚鴻的心猛地一揪。
是啊,他護不住她,所以眼睜睜看著她被叛軍擄走,看著她受盡折磨??伤麉s能護住柳輕煙,
那個曾經(jīng)只是她侍女的女人,在宮變當天毫發(fā)無傷,還搖身一變成了淑妃娘娘。"陛下醉了。
"她用力推開他,指尖冰涼,"青禾,送陛下回景仁宮。"趙珩卻像沒聽見,
他死死盯著她腕間的疤痕,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這疤,是為我留的嗎?
"沈驚鴻別過手腕:"不過是些舊傷罷了,陛下不必掛懷。""舊傷?
"趙珩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神兇狠得像頭受傷的野獸,"沈驚鴻,你敢說這疤是舊傷?
你敢說你心里的疤,也早就好了?"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在她心口反復切割。
那些被她強行壓下去的記憶,瞬間洶涌而出——叛軍骯臟的手,冷宮刺骨的寒,
還有柳輕煙那張得意的臉。"陛下說笑了。"沈驚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臣妾早已不是當年的沈驚鴻了,心里哪還有什么疤?
"趙珩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忽然松開手,踉蹌著后退幾步。他指著沈驚鴻,嘴唇哆嗦著,
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后,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寢殿里回蕩,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好,好一個沈驚鴻......"他轉身往外走,龍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玉,
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你果然,是恨我的。"殿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沈驚鴻癱坐在地上,看著滿地的碎玉和那疊皺巴巴的情書,終于失聲痛哭。她恨他嗎?
或許吧。可如果真的恨,為什么在他轉身的瞬間,她的心會那么疼?
4 毒計再生柳輕煙的鸚鵡死在立夏那天。兩只雪白的鳥兒僵直地躺在金絲籠里,
嘴角掛著黑血。柳輕煙抱著籠子哭得梨花帶雨,趙珩站在一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陛下,這一定是沈氏干的!"柳輕煙撲通跪在地上,發(fā)髻散亂,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除了她,誰會對臣妾的鳥兒下此毒手?"趙珩沒說話,眼神晦暗不明。
他想起昨晚在長信宮,沈驚鴻那雙冰冷的眼睛,像結了冰的湖面,看不到一絲的波瀾來。
"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柳輕煙哭得更兇了,"這鸚鵡是您親手送我的,
如今卻......""夠了。"趙珩打斷她,聲音里帶著疲憊,"傳朕旨意,長信宮禁足,
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柳輕煙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卻很快被淚水掩蓋:"謝陛下。只是......臣妾怕沈氏懷恨在心,
日后對陛下不利......"趙珩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他走到窗前,
望著長信宮的方向,那里的飛檐在初夏的陽光下閃著冷光。他知道,
沈驚鴻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可他還是下了禁足的旨意?;蛟S,他只是想看看,
她會不會像當年那樣,哭著跑來求他。長信宮的門被封上時,沈驚鴻正在臨摹趙珩的字跡。
宣紙上"驚鴻"兩個字,寫得和他當年一模一樣。青禾急得團團轉:"娘娘,這可怎么辦?
他們怎么能這樣污蔑您?"沈驚鴻放下筆,輕輕吹了吹紙上的墨跡:"急什么?清者自清。
"可她心里清楚,在這深宮里,清者從來都是最容易被玷污的。就像當年的廢后蘇氏,
不過是因為撞見了柳輕煙與外臣私會,就被安上了"善妒成性,穢亂宮闈"的罪名,
落得個冷宮自縊的下場。"娘娘,您看這個。"青禾從窗縫里塞進來一張紙條,
是負責看守宮門的小太監(jiān)遞的。紙條上只有四個字:"淑妃下毒。"沈驚鴻的指尖微微一顫。
她早該想到的,柳輕煙一向擅長用這種栽贓陷害的手段。只是這一次,
她的目標恐怕不只是禁足那么簡單。果然,當天下午,柳輕煙就帶著太醫(yī)來了。
她穿著一身素白宮裝,手里捧著一個食盒,臉上掛著"關切"的笑容:"姐姐,
聽聞你被禁足,妹妹心里實在不安,特意燉了些燕窩來看你。"沈驚鴻坐在榻上,
冷冷地看著她:"淑妃娘娘真是有心了,只是臣妾福薄,享用不起這貴重之物。
"柳輕煙卻不管她愿不愿意,徑直打開食盒,盛了一碗燕窩遞過來:"姐姐何必跟妹妹客氣?
這燕窩是陛下特意讓人從江南運來的,補身子最好不過。"燕窩的甜香里,
夾雜著一絲極淡的杏仁味。沈驚鴻的瞳孔猛地一縮——那是牽機藥的味道!當年,
她的父親太傅沈敬,就是被這種毒藥害死的,死前受盡折磨,全身抽搐如弓。"怎么?
姐姐不敢喝?"柳輕煙笑得越發(fā)得意,"難不成,姐姐真的做了虧心事,怕遭報應?
"沈驚鴻慢慢站起身,目光如刀:"柳輕煙,你以為用這種手段,
就能讓陛下永遠留在你身邊嗎?"柳輕煙的臉色變了變,隨即又恢復了笑容:"姐姐說笑了,
妹妹只是關心你罷了。"她將燕窩往前遞了遞,"姐姐若是不喝,就是不給妹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