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電話驟然尖叫。
那聲音又急又利,一下下剮著房間里的死寂。
祁同偉慢條斯理地接起,眼皮都懶得抬。
“祁同偉!你是不是瘋了!”
電話那頭,陳陽的聲音瞬間炸開,尖銳得刺耳。
“京海?那種地方是人能待的嗎?你為什么要申請去那里!”
祁同偉沒理會那咆哮。
他把話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空出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胸前一枚嶄新的勛章。
對著那冰冷的金屬哈了口氣,再用衣角,擦得它映出自己漠然的臉。
他的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搞事業(yè)啊,姐妹兒。”
“不然呢?”
“跟你談那風(fēng)花雪月的愛情?”
“那玩意兒能當飯吃?”
“還是能給我爹媽在村里,蓋個帶琉璃瓦的廁所?”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死寂。
只有電流的嘶嘶聲。
陳陽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已經(jīng)發(fā)顫,尾音里全是壓不住的水汽。
“祁同偉,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你立了功,等你調(diào)回京州,我們就能……”
“我們?”
祁同偉唇角勾起一抹譏誚,輕飄飄地打斷了她。
“陳陽,你還沒懂嗎?”
“咱倆,活的根本不是一個世界?!?/p>
“你是省檢察院陳老家的千金,是象牙塔里不染塵埃的仙女,你的人生劇本,是歲月靜好,是琴棋書畫?!?/p>
“我呢?”
他頓住,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左腳褲管下,那只騷氣沖天的皮卡丘襪子上。
“我是從窮山溝里爬出來的泥腿子?!?/p>
“我爹媽還在土里刨食,身后還跟著一屁股等著我出人頭地的窮親戚?!?/p>
“我的人生劇本,是血雨腥風(fēng),是拿命去換個出頭之日?!?/p>
“你跟我講愛情?”
“就跟一個快餓死的人,大談特談米其林三星的擺盤藝術(shù)。”
“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你別說了!”
陳陽的聲音陡然拔高。
“你就是恨我爸!你還在恨他!恨他當年沒幫你說話,沒把你留在京州,對不對!”
“恨?”
祁同偉在心里,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恨陳巖石嗎?
不。
他只是惡心。
他比誰都清楚,當年陳巖石那張掛滿公平正義的臉上,寫著怎樣的偽善。
那不是什么狗屁原則。
那只是一個高位者,單純地覺得,一個農(nóng)村窮小子,不配得到他這位青天大老爺?shù)拇骨唷?/p>
你的出身,就是你的原罪。
你的掙扎,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場不自量力的滑稽戲。
那種沉默的蔑視,比任何直接的打壓,都更讓人骨頭發(fā)寒。
“我爸說,那是對你的磨煉!”
陳陽還在徒勞地辯解。
“他相信你的能力,覺得你在基層能得到更好的鍛煉!”
磨煉。
又是這兩個字。
祁同偉臉上那最后一絲平靜,瞬間碎裂。
他喉嚨里滾出一串干澀的笑,那笑聲撕裂空氣,帶著胸口槍傷未愈的破風(fēng)聲,鉆進聽筒,讓電話那頭的人渾身一顫。
“哈哈……好!”
“好一個磨煉!”
“把我扔進糞坑里,還告訴我這是為了讓我適應(yīng)環(huán)境,鍛煉我的抗臭能力,是這個意思吧?”
“把我四肢打斷,扔進斗獸場,還站在高臺上鼓掌,說這是為了激發(fā)我的求生潛能,對不對?”
“陳陽啊陳陽,你和你爸,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
“你們永遠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俯視著我們在泥潭里打滾,然后悲天憫人地感嘆一句:”
“看,他又在接受生活的磨煉了?!?/p>
“祁同偉!你不能這么說我爸!”
“我怎么說他了?”
祁同偉的語氣,陡然沉降到冰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
“陳陽,我告訴你一件事。”
“以前那個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想勝天半子,想證明給你和你爸看的祁同偉……”
“已經(jīng)在孤鷹嶺,被那三顆子彈,給打死了?!?/p>
“尸體都涼透了。”
“現(xiàn)在跟你說話的這個,叫——”
“鈕祜祿·祁?!?/p>
“懂嗎?”
“我的人生理想,變了?!?/p>
“我不想再玩什么權(quán)力的游戲了,太累,心也臟。我現(xiàn)在,就想當一條咸魚,一條徹徹底底的,終極咸魚王。”
“組織上已經(jīng)滿足了我的愿望,讓我去京海市發(fā)光發(fā)熱?!?/p>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幫東街的王大媽找回她那只叫‘逆子’的貓,再幫西街的李大爺,用我這雙為人民服務(wù)的手,拍好他那臺只能收到一個臺的黑白電視機?!?/p>
“這,就是我后半輩子的全部追求。”
“所以,陳大小姐,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我們不是一路人?!?/p>
“你的愛情太高貴,我這身泥,配不上?!?/p>
嘟——嘟——嘟——
他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將那段糾纏了整個青春的所謂愛情,徹底斬斷。
……
京州市,陳家。
陳陽握著已經(jīng)斷線的電話,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渾身冰冷。
一滴淚,砸在手背上,碎開。
一旁的弟弟陳海,嘴角撇出一個自以為洞悉天機的弧度。
他拍了拍姐姐的肩膀,用那種侯亮平式的口吻分析道:
“姐,你別上他的當!”
“他這叫啥?這叫以退為進!擱我們這行話,叫壓迫式談判!”
“他就是故意說這些瘋話,故意要去京海那種破地方,目的就是為了逼你!逼你去求咱爸,讓他出面,把他調(diào)回京州的好單位!”
陳海越說越覺得自己是當代福爾摩斯,他壓低聲音,湊到姐姐耳邊。
“而且,我可聽說了,他跟那個梁家的梁璐,關(guān)系不清不楚的。他現(xiàn)在這么鬧,八成也是演給梁家看的!”
“這小子,心機深著呢!”
“你給我閉嘴!”
一聲怒斥,讓陳海當場僵住。
陳陽猛地站起身,一雙通紅的眼睛,越過弟弟,死死盯在客廳里,那個正拿著報紙,假裝鎮(zhèn)定的身影上。
“爸?!?/p>
陳陽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顫抖和決絕。
“當年,祁同偉工作分配的事,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知道內(nèi)情?”
陳巖石緩緩放下報紙,那張永遠刻著“人民公仆”四個字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
“是,我知道。”
他嘆了口氣,擺出語重心長的姿態(tài)。
“但那是梁書記家里的事,我一個外人,不好插手。而且,年輕人,多經(jīng)歷點挫折,不是壞事。”
“不好插手?”
陳陽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爸,你跟我說過,你是人民的檢察官,你的天職是維護公平和正義!”
“可當一個農(nóng)村出身,無權(quán)無勢,全憑自己努力考上來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他的前途被權(quán)力當成玩物肆意擺布的時候……”
“你在哪里?”
“你的公平呢?”
“你的正義呢?”
“你那不是原則!”
“你那是偽善!”
“是懦弱!”
“是看著一個年輕人的夢想被碾碎,還站在旁邊,用‘磨煉’這種詞,來粉飾自己的無所作為!”
陳陽的胸口劇烈起伏,她猛地抬起手臂,指尖因為用力而顫抖,直直戳向自己的父親和弟弟。
“你們一個個,都自以為是!”
“都覺得自己看透了一切!”
“你們錯了!”
“全都錯了!”
“他不是在演戲!他不是想逼我去求你!”
“他是真的被你們,被這個操蛋的世界……”
“給逼瘋了!”
“他真的要去京海了!去那個鬼地方當他的咸魚!”
“你們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