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誦比賽的日子，裹挾著深秋最后一絲涼意，如期而至。校園小禮堂里，燈光被刻意調(diào)暗，只留舞臺中央一束追光，在深紅色的帷幕上投下圓形的光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等待著演員的登場?？諝饫飶浡幕覊m味、座椅絨布的氣息，以及一種無聲的、積蓄的期待。觀眾席上，各班級的學(xué)生代表坐得滿滿當當，低低的交談聲如同潮汐，在昏暗的光線下涌動。
后臺狹窄的通道里，擠滿了即將登臺的選手。有人緊張地來回踱步，有人對著小鏡子反復(fù)練習(xí)口型，有人閉著眼深呼吸?？諝饫锘祀s著發(fā)膠、化妝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汗味。
林悅獨自縮在角落里一個堆放雜物的陰影里。她身上穿著租來的演出服——一條剪裁簡潔的米白色連衣裙，襯得她身形纖細。頭發(fā)被精心地綰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脖頸，耳后別著蘇瑤硬塞給她的那枚小小的雛菊銀發(fā)卡，在后臺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弱的碎光。她手里緊緊攥著朗誦稿，紙張邊緣已經(jīng)被她無意識的手指揉得起了毛邊。稿子上正是那篇《秋日私語》，那些關(guān)于“未寄出的信箋”和“擦肩而過的目光”的句子，此刻像有了生命般在她眼前跳動，每一個字都牽扯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
心跳得又快又重，像一面失控的鼓，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手心全是冰涼的汗，粘膩膩的。圖書館里陸然那句平淡卻精準的點評——“情感處理可以再收一點，過猶不及”——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里反復(fù)回響。他聽出來了！他聽出了她那些失控的、泄露了真實心緒的哽咽！今天臺下坐著評委老師和那么多同學(xué)，她不能再失態(tài)，不能再“過猶不及”了！她必須控制好自己，必須像個真正的、專業(yè)的主持人一樣……
“下一位，高三（三）班，林悅！準備上場！”
后臺老師的聲音透過嘈雜傳來，清晰地報出了她的名字。
林悅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來了！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她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掠過混亂的后臺，望向舞臺側(cè)幕那通往光亮的狹窄入口。那束追光，此刻在她眼中變得無比刺眼，像一個巨大的審判臺。
就在這時，一個爆炸頭猛地從側(cè)幕方向擠了過來，像一簇跳躍的火焰，瞬間驅(qū)散了林悅周圍的陰影。
“悅悅！加油！到你了！”
蘇瑤一把抓住林悅冰涼的手腕。
“我……我緊張……”
林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慌亂。
“緊張個毛線！”
蘇瑤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力道大得讓林悅微微吃痛。
“就當臺下全是大白菜！不對！”
她眼珠一轉(zhuǎn)，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篤定的笑容，湊到林悅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帶著一種神秘的蠱惑力，一字一句地說。
“就當——念給你家‘陸先生’聽！”
“陸先生”三個字，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林悅緊繃的心鎖！
林悅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臉頰瞬間像是被點燃般滾燙！她猛地抬頭看向蘇瑤，眼神里充滿了驚愕和難以置信。蘇瑤卻沖她用力眨眨眼，眼神里滿是“信我沒錯”的篤定，然后朝著觀眾席某個方向努了努嘴。
林悅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松開！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勇氣，順著蘇瑤示意的方向，飛快地、怯怯地透過側(cè)幕的縫隙，朝昏暗的觀眾席前排望去！
光線昏暗，人影憧憧。但林悅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精準地定格在了第三排靠近過道的一個位置上。
陸然坐在那里。
他沒有像周圍同學(xué)那樣交頭接耳，也沒有東張西望。他坐得很直，白色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領(lǐng)口。他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目光沉靜地、專注地投向舞臺的方向。舞臺的燈光尚未亮起，他俊朗的側(cè)臉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但那專注的姿態(tài)，像一座沉默的山，瞬間攫住了林悅所有的感官！
他……他真的來了！蘇瑤沒有騙她！他真的坐在臺下！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轟然在林悅腦海中炸響！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涌澎湃的緊張和慌亂！血液仿佛全部涌向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瞬間的眩暈。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聚光燈下，而唯一的觀眾，就是那個洞悉了她所有秘密和失控情感的陸然！
“林悅！上場了！”
后臺老師催促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耐。
“悅悅！上！記??！念給他聽！”
蘇瑤用力推了她后背一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鼓勵和急切。
林悅被推得一個踉蹌，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地踏進了那束刺眼的追光燈下！
強烈的光柱瞬間籠罩了她！眼睛被刺得微微瞇起。臺下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和無數(shù)模糊閃爍的眼睛。巨大的空曠感和壓迫感擠壓著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沖撞著，像是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話筒——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帶著一種熟悉的、屬于舞臺的質(zhì)感。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個特定的方向——第三排，靠近過道。
陸然的身影，在強烈的舞臺燈光造成的逆光下，只是一個更深的剪影。但林悅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那道沉靜的、專注的目光，正穿透光與影的阻隔，筆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就是這道目光！圖書館里那道讓她無處遁形的目光！此刻，它穿越了黑暗，帶著一種無聲的、巨大的力量，牢牢地鎖定了她！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開場白是什么？第一句是什么？大腦一片空白！稿子上的字仿佛都在跳舞！追光燈的熱度烤得她臉頰發(fā)燙，冷汗卻順著脊背滑下。完了……她要在全校面前出丑了！在……在他面前徹底崩潰了！
就在這瀕臨失控的邊緣——
蘇瑤那句帶著蠱惑力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再次在她心底炸響。
“就當念給你家‘陸先生’聽！”
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像迷途者看到了唯一的燈塔！
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孤勇，混合著被逼到絕境的羞憤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爆發(fā)出來！既然無處可逃，既然已被看穿，那還有什么好怕的？！念給他聽！就念給他聽！把她所有的委屈、失落、隱秘的悸動和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都融進這文字里，念給他聽！
林悅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帶著灼熱的火焰，瞬間貫通了她的四肢！她挺直了因為緊張而微微佝僂的脊背，握緊了手中的話筒。再開口時，那因為緊張而干澀的聲音，竟奇異地平穩(wěn)了下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xué)，下午好。我是高三（三）班的林悅。今天，我為大家朗誦的篇目是，《秋日私語》。”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禮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異常堅定地穿透了之前的死寂。她不再試圖逃避那道目光，反而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支點，將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的稿子上，凝聚在那些飽含情感的文字上。
“……秋風(fēng)吹落了梧桐，金黃的葉，如同寫滿心事的信箋，一片片，盤旋著，沉入歲月的河底……”
她的語調(diào)不再是刻意的平穩(wěn)，而是隨著文字的情感自然流淌。讀到“未寄出的信箋”時，聲音里帶著一種真實的、淡淡的遺憾和惆悵，不再是圖書館里那種失控的哽咽，而是一種沉淀后的憂傷。
“……而那道目光，曾在無數(shù)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悄然追隨，帶著夏日的溫度，卻在一次倉惶的閃避后，凝結(jié)成了窗欞上冰冷的霜花……”
讀到這里，林悅的目光，仿佛不經(jīng)意地、極其短暫地抬起，掠過第三排那個方向。她的聲音里，注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失落，有追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微弱的控訴和期待？她將稿子里那“擦肩而過的目光”，讀得格外清晰，格外用力，仿佛要將這無聲的質(zhì)問，直接投射到那個沉靜的剪影身上。
她完全沉浸在了文字和自己的情緒里。舞臺的燈光不再刺眼，臺下的觀眾不再模糊。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這篇《秋日私語》，和那個坐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視著她的陸然。她不是在朗誦，她是在傾訴。用聲音，用情感，將那些被墨團埋葬的“陸先生”，將圖書館的難堪，將操場的淚水，將所有的困惑和悸動，都化作這秋日的私語，借著文字的名義，勇敢地、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
她的聲音時而低回婉轉(zhuǎn)，如同秋風(fēng)的嘆息；時而清晰有力，像落葉叩擊大地。情感真摯飽滿，卻又在臨界點上被一股強大的意志力牢牢收束，避免了“過猶不及”的失控，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帶著韌性的感傷美。耳后的雛菊發(fā)卡，在追光燈下閃爍著微光，隨著她投入的誦讀微微顫動。
整個禮堂安靜得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連后臺通道里等待的選手都忍不住側(cè)耳傾聽。
而第三排那個位置，陸然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坐姿。只是，在那片昏暗的光線下，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他的目光，穿透逆光，變得更加幽深，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潭底卻仿佛有暗流在無聲地涌動。他微微前傾了身體，那專注的姿態(tài)，比之前更加凝固，仿佛要將臺上那個在光柱里傾訴的身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聲氣息的轉(zhuǎn)換，都深深地刻印在腦海里。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余韻仿佛還在空氣中輕輕震顫。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后，禮堂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林悅站在光柱里，微微喘息著，臉頰因為投入和激動而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她深深地鞠躬，心臟還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著，卻不再是之前的慌亂，而是一種酣暢淋漓后的釋然和……奇異的平靜。她做到了！她真的念給他聽了！
走下舞臺，回到后臺。蘇瑤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撲了上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熊抱！
“啊啊??！悅悅！太棒了！你帥呆了！簡直光芒萬丈！我就說你可以的！”
蘇瑤興奮得語無倫次，用力拍著她的背。
“你看到?jīng)]？看到?jīng)]？陸然！他一直盯著你看！那眼神！嘖嘖嘖，專注得都快把舞臺看穿了！絕對是‘陸先生’本尊認證！”
林悅被蘇瑤搖得暈頭轉(zhuǎn)向，但臉上卻不由自主地綻開了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釋然和一絲羞澀的笑容。剛才在臺上的那種孤勇和暢快感還未完全消退，她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反駁蘇瑤的調(diào)侃。只是，當蘇瑤提到陸然那“專注得看穿舞臺”的眼神時，她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好了好了，別搖了?！?/p>
林悅笑著推開蘇瑤，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后臺的燈光亮了些，她這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襲來，但精神卻異?？簥^。
“走走走！換衣服去！等會兒分數(shù)就出來了！肯定是高分！”
蘇瑤拉著她往更衣室走，嘴里還在喋喋不休。
“哎，你說陸然聽完什么感覺？會不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會不會等下就沖過來表白？……”
林悅被她天馬行空的想象逗笑了，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瀾。他會……怎么想呢？剛才她那些帶著情緒的誦讀，他聽出來了嗎？
換回自己的校服，卸掉舞臺妝，林悅感覺像是從一場綺麗的夢境中回到了現(xiàn)實。她和蘇瑤擠在后臺通往觀眾席的小門邊，等待著主持人宣布比賽結(jié)果。小門開了一條縫，可以窺見外面的情況。比賽似乎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主持人正在臺上進行最后的總結(jié)和致謝。
林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第三排那個位置。
座位上，空無一人。
陸然不見了。
林悅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剛剛的亢奮和釋然瞬間冷卻了幾分。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悄然爬上心頭。
“咦？人呢？”
蘇瑤也發(fā)現(xiàn)了，伸長脖子張望。
“剛才還坐那兒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該不會真被我猜中，感動得跑出去平復(fù)心情了吧？”
林悅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空座位。舞臺上，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臺下，同學(xué)們開始陸續(xù)起身，準備離場，現(xiàn)場有些嘈雜。
就在這時，林悅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側(cè)前方靠近禮堂出口的陰影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陸然。
他沒有離開，只是獨自站在遠離人群的陰影里。他微微側(cè)著身，目光似乎正投向舞臺的方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投向舞臺側(cè)后方這個小門的方向。
后臺通道的光線從小門縫隙里漏出去些許，恰好照亮了他半邊側(cè)臉。禮堂出口外透進來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輪廓。他的臉上，沒有了在臺下觀看時的沉靜專注，也沒有了圖書館里的平淡疏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林悅從未見過的神情。
他的眉頭微微蹙著，眼神深邃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里面翻涌著難以解讀的情緒——像是困惑，像是審視，又像是某種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洶涌的……觸動？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在光影交界處的雕塑。逆著門外微弱的天光，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沉凝復(fù)雜的眼睛，卻穿透了昏暗的距離，清晰地映入了林悅的視線里。
林悅的心跳驟然停滯了一瞬！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在看什么？是在看她嗎？他臉上那種復(fù)雜的神情……是因為她剛才的朗誦嗎？
陸然似乎察覺到了門縫后窺探的視線。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從小門的方向移開，最后，深深地、若有所思地看了林悅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林悅無法解讀的信息。
然后，他沒有再停留，轉(zhuǎn)身，沉默地融入了禮堂出口外那片更深的暮色之中。只留下一個孤寂而決然的背影，和門縫后林悅那顆再次被高高懸起、充滿了巨大困惑和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