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陸然彎腰拾起那張亮黃色便簽的瞬間,徹底凝固了。
林悅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重而空洞的回響。她能清晰地看到陸然修長的手指捏住那張薄薄的紙片,看到他微微低垂的頭顱,看到他沉靜無波的目光落在紙面上。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
“謝謝你的影子”——那五個清秀工整、屬于她的字,此刻正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
巨大的羞恥感和滅頂?shù)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悅。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丟在聚光燈下,所有隱秘的心事、笨拙的試探、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都成了供人嘲笑的拙劣表演。她甚至不敢去想陸然此刻的表情——是驚訝?是疑惑?還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林悅的大腦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逃離!立刻!馬上!離開這個讓她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現(xiàn)場!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甚至不敢再看陸然一眼,像一只被獵槍驚飛的鳥兒,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與樓梯相反的方向——走廊深處狂奔而去!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啪嗒”聲,在寂靜的午休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她不敢回頭,不敢停留,只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風聲在耳邊呼嘯,混合著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震耳欲聾的心跳。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傳來灼燒般的疼痛,直到雙腿發(fā)軟,才猛地推開一扇虛掩著的、通往實驗樓天臺的防火門,將自己狠狠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天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夏日熾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灼烤著地面。林悅背靠著粗糙的水泥墻,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難過,是純粹的羞恥和難堪。她怎么會這么蠢?這么笨?這么……丟人現(xiàn)眼!
“謝謝你的影子?!?/p>
那五個字此刻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腦海里。她怎么會寫出這么蠢的話?他一定覺得莫名其妙,甚至覺得她是個可笑的跟蹤狂!他撿起便簽時的沉默,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判。
她把自己縮得更緊,臉頰埋在膝蓋里,滾燙的淚水迅速潤濕了校服褲子。完了,以后還怎么面對他?在教室里,在走廊上,在圖書館……每一次目光相遇,都會提醒她今天這場慘烈的社死!蘇瑤知道了會怎么笑她?同學們知道了會怎么看她?她甚至不敢去想。
時間在淚水和絕望中緩慢流逝。午休結(jié)束的預備鈴聲遠遠地傳來,像一道催命符。林悅猛地驚醒。她不能一直躲在這里。她必須回去,必須面對那個她最不想面對的教室,和最不想面對的人。
她胡亂地用袖子擦干臉上的淚痕,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和校服,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依舊狂亂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眼睛還有些紅腫,但已經(jīng)顧不上了。她推開沉重的防火門,像奔赴刑場一樣,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朝著高二(三)班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走廊里已經(jīng)恢復了午休后的喧囂,三三兩兩的學生說笑著走向教室。林悅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衣領(lǐng)里,躲避著所有可能的目光。她感覺每一個擦肩而過的同學,似乎都在用異樣的眼神看她,都在竊竊私語著公告欄和樓梯口那丟人的一幕。
終于走到了教室后門。她停在門口,她需要再積攢一點勇氣,才能推開那扇門,才能走進去,才能……面對陸然。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了門。
教室里人已經(jīng)回來了一大半,鬧哄哄的。蘇瑤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焦急地探頭探腦,一看到林悅進來,眼睛瞬間亮了,立刻像顆小炮彈一樣沖了過來!
“林小悅!你跑哪去了?!”
蘇瑤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壓低聲音,語氣又快又急,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八卦。
“急死我了!怎么樣怎么樣?!貼了嗎?他看到?jīng)]?什么反應?!是不是驚呆了?臉紅了?還是……裝酷?”
她機關(guān)槍似的拋出一連串問題,手腕上的銀鐲子因為激動而叮當作響。
林悅被她晃得頭暈,心里更是一片苦澀。她該怎么回答?說她不僅貼了,還被當場抓包,便簽還掉在了人家腳邊,被人家親手撿了起來?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臉色更加蒼白,眼神躲閃。
蘇瑤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怎么了?”
她臉上的興奮褪去,換上了疑惑和一絲擔憂。
“臉色這么難看?出什么事了?沒貼成?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最后三個字,她問得小心翼翼。
林悅艱難地點了點頭,眼圈又忍不住紅了。
“被發(fā)現(xiàn)了?!”
蘇瑤倒抽一口冷氣,聲音拔高了一度,隨即又猛地捂住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
“怎么發(fā)現(xiàn)的?被誰發(fā)現(xiàn)了?陸然?他看見了?他什么反應?罵你了?還是……”
林悅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幾乎細不可聞。
“便簽……掉了……他……他撿起來了……”
“掉了?!他撿起來了?!”
蘇瑤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震驚程度不亞于林悅。
“在哪掉的?他面前?!天??!”
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一臉痛心疾首。
“我的林小悅??!你怎么這么……這么……”
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最終嘆了口氣。
“那他看了嗎?說什么了沒有?”
“沒……沒有……”
林悅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什么都沒說……就……就撿起來了……”
陸然那沉默的彎腰,那平靜的拾起,此刻回憶起來,比任何嘲諷都更讓她無地自容。
“什么都沒說?”
蘇瑤摸著下巴,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這悶葫蘆……搞什么名堂?”
她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分析道。
“撿起來了,看了(肯定看了?。?,然后沒罵你,沒笑你,也沒找你問話……這反應……有點意思??!”
蘇瑤的分析并沒有帶給林悅多少安慰,反而讓她更加忐忑。陸然的沉默像一片巨大的、未知的陰影,籠罩在她的心頭。他到底在想什么?是覺得不屑一顧?還是覺得困擾?或者……正在醞釀著某種她無法承受的回應?
下午的課,林悅?cè)缱槡帧K冀K低著頭,不敢往斜后方看一眼。她能感覺到蘇瑤時不時投來的、帶著探究和擔憂的目光。更讓她煎熬的是,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來自斜后方的、那道沉靜的、似乎比平時更難以忽視的目光。
不是刻意的注視,更像是一種存在感極強的、若有若無的籠罩。當她低頭記筆記時,當她因為緊張而捏緊筆桿時,當她無意識地抬手將碎發(fā)別到耳后時……那道目光仿佛如影隨形,帶著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陸然在看她。
他一定在看她。
他是不是在思考那張便簽?在思考她這個“莫名其妙”的人?
林悅的心懸在半空,每一次那道目光掃過,都讓她身體微微僵硬。她甚至不敢大幅度地呼吸,生怕引起他更多的“關(guān)注”。這種無聲的、充滿壓力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煎熬。
終于熬到了放學鈴聲響起。林悅幾乎是第一個抓起書包,像逃難一樣,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她只想快點離開,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離開陸然那無處不在的沉默目光。
她跑下教學樓,夕陽的金輝灑滿校園。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向校門,而是下意識地拐向了那條通往實驗樓后方的僻靜小路。那里人少,樹蔭濃密,能讓她暫時喘口氣。
小路兩旁是高大的香樟樹,枝葉繁茂,在地上投下深深淺淺的斑駁光影。林悅放慢了腳步,深深地吸了幾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試圖平復依舊紊亂的心跳和緊繃的神經(jīng)。
就在她走到小路中段,靠近那個爬滿常青藤的老舊自行車棚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從車棚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林悅的腳步猛地頓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陸然!
他斜挎著書包,靜靜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夕陽的余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他身上灑下跳躍的光斑。他的神情依舊是慣常的平靜,看不出喜怒,只是那雙沉靜的眼睛,此刻正毫無遮攔地、直直地看向她。
他在這里!
他在等她!
林悅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逃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堵住了去路!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再次席卷而來,比在樓梯口更甚!他要干什么?質(zhì)問那張便簽?嘲笑她的自作多情?還是……警告她離遠點?
林悅僵在原地,手腳冰涼,連呼吸都忘記了。她甚至不敢抬頭迎接他的目光,只能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帆布鞋,感覺自己的臉頰正在迅速失去血色,變得一片慘白。
陸然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隔著幾步的距離,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傍晚的風穿過樹梢,帶來樹葉沙沙的輕響,更襯得這片小小的空間寂靜得可怕。夕陽金色的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布滿落葉的小路上,短暫地交匯在一起,又隨著光線的偏移,緩緩分離。
林悅低著頭,能清晰地看到地面上,屬于陸然的那道頎長的影子,正覆蓋在她小小的、顫抖的影子之上。就像那個遙遠的、夕陽西下的傍晚一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林悅幾乎要被這沉重的沉默和無聲的注視壓垮時,陸然終于動了。
他沒有說話。
沒有質(zhì)問。
沒有嘲笑。
甚至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
他只是邁開腳步,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平靜地從林悅身邊走了過去。他的腳步沉穩(wěn),衣角帶起微弱的氣流,掠過林悅僵硬的手臂。
他走了。
就這樣,擦肩而過。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有他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中,混合著草木的清香。
林悅依舊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小路的盡頭,陸然清瘦挺拔的背影在夕陽的金輝中,漸行漸遠。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孤獨地投射在布滿落葉的地面上,隨著他的步伐,堅定地向前延伸,最終消失在拐角濃密的樹蔭里。
夕陽的光線溫柔地籠罩著林悅,卻驅(qū)不散她心底的茫然和冰涼。
他攔住了她。
他沉默地注視了她那么久。
然后,他走了。
什么都沒說。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悅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門。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卻無法驅(qū)散她心頭的迷霧和那揮之不去的、冰冷的擦肩感。
回到家,她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書桌上,那張畫著小雛菊的米白色便簽和那張方形的粉色便簽,靜靜地躺在一起,像兩個沉默的證人,見證了她兵荒馬亂的青春和一場無疾而終的獨角戲。
她拿出日記本,想寫點什么,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卻久久無法落下。最終,她只是在空白的紙頁上,畫下了一個小小的、孤單的影子。
晚上,她習慣性地打開那臺老舊的收音機,調(diào)到常聽的本地音樂臺。主持人溫和的聲音流淌出來,介紹著點歌環(huán)節(jié)。
“……接下來這首歌,是一位匿名的朋友點播的,他說,想把這首歌送給今天在夕陽下獨自回家的女孩。歌的名字是……”
主持人頓了頓,一個熟悉而溫柔的旋律前奏緩緩流淌出來。
林悅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
收音機里,主持人清晰地說道:
“《You Belong To M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