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個人批斗及引咎辭職說明會”的通告。
在京海市的輿論場里,引爆了。
不是炸彈。
是直接往燒開的油鍋里,澆了一勺水。
整個城市,都滋滋作響,炸開了鍋。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
市公安局門口,水泄不通。
黑洞洞的鏡頭,攢動的人頭。
記者、網(wǎng)紅、聞訊趕來的市民,把每一寸空間都死死填滿。
一扇窗戶后面。
張彪和他幾個心腹,端著新沏的茶。
嘴角那絲弧度怎么都藏不住,眼底全是看好戲的光。
“看著吧,今天就是他的死期?!?/p>
張彪用杯蓋撇去浮沫,吹了吹。
“自己往絞刑架上撞,神仙都救不了他?!?/p>
一個支隊長湊趣地笑。
“高,實在是高!張政委您這一手,玩得是真溜!”
“他不是喜歡演嗎?”
“我倒要看看,他今天這出墳頭蹦迪,怎么收場!”
上午十點整。
祁同偉出現(xiàn)了。
他走出大樓的那一刻。
全場所有的嘈雜聲,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
死寂。
所有鏡頭,所有目光,都釘死在他身上。
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是那種宣紙浸了水的慘白。
眼眶深陷,下面是兩團揉不開的濃黑。
那副搖搖欲墜的樣子,讓不少在場的女市民,心都跟著揪緊了。
他走到臨時搭建的發(fā)言臺前。
眼神空洞,沒有焦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
“首先……”
“感謝大家來參加我的個人追悼會……”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笑。
“啊不,是批斗會。”
臺下,依舊一片死寂。
他沒有否認,沒有辯解。
“昨天那篇帖子,我看過了?!?/p>
“寫得很好,很真實。”
“是的,那篇帖子說的都對?!?/p>
“我,祁同偉,骨子里,就是一個暴力分子?!?/p>
“一個……怪物?!?/p>
轟——
人群的堤壩,瞬間決口。
窗戶后的張彪,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晃,熱茶濺出。
他臉上的肌肉因興奮而抽動。
承認了!
他居然親口承認了!
祁同偉完全無視臺下的騷動。
他進入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用一種充滿舞臺劇張力的語調(diào),進行他的獨白。
“你們知道孤鷹嶺嗎?”
“那地方,風(fēng)大,石頭硬,天上的鳥拉屎都得是鐵的?!?/p>
“不然落不到地上,就吹沒了。”
“我最好的兄弟,就在那兒?!?/p>
“頭被一顆子彈掀掉了半邊?!?/p>
“我親眼看著,他腦子里那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流了一地?!?/p>
“你們知道子彈打進身體里,是什么感覺嗎?”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不是砰的一聲,是呲啦一下?!?/p>
“很熱?!?/p>
“一根燒紅的鐵棍,硬生生捅進來,在你身體里攪?!?/p>
“你能聞到自己肉被烤焦的味道?!?/p>
“我那時候快死了,我看見我媽了?!?/p>
“她端著一碗豬腳面,在山頭那頭喊我?!?/p>
“說‘同偉啊,面要涼了,趕緊回家吃’?!?/p>
“我當時真想過去啊?!?/p>
“可我不敢?!?/p>
“我怕我這一身血,弄臟了她新買的圍裙。”
他的聲音越來越抖,身體的顫抖越來越劇烈。
突然。
他對著所有的鏡頭,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殺了人!”
“我的手上!”
“沾滿了血!”
“洗不掉了!”
他猛地抱住頭,蹲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
“我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們的臉!”
“那些毒販!”
“他們沖我笑!問我為什么還沒死!”
“問我為什么不去陪他們!”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真的控制不住!”
他毫無征兆地站起來,對著空無一人的側(cè)方,猛地揮出一拳!
“滾!”
“都給我滾?。 ?/p>
這癲狂的一幕,讓所有記者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這哪里是黑料澄清會?
這是大型精神創(chuàng)傷的發(fā)病現(xiàn)場!
他重新站直身體。
眼神里的癲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無盡的,被掏空后的悲涼和疲憊。
“我這樣的人,不配穿這身警服?!?/p>
“我是一個危險品?!?/p>
“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我請求組織,批準我的辭職!”
“把我關(guān)起來!”
“別讓我再去傷害任何人!”
他從警服內(nèi)袋里,顫抖著,掏出一份寫好的辭職信。
那上面的字跡潦草扭曲,每一筆都透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的掙扎。
他高高舉起那張紙。
舉著自己的判決書。
安欣在臺下,從擔憂到震驚,再到眼眶濕潤,最后握緊拳頭。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三秒后。
人群中,一個大媽的哭聲,像一根火柴,點燃了引線。
“祁局長!我們不信!這都是他們逼你的!”
“英雄無罪!憑什么這么對我們的英雄!”
“操他媽的!是哪個孫子發(fā)的帖子!給老子站出來!”
怒吼聲,咆哮聲,瞬間吞沒了整個廣場。
那些之前還帶著狐疑和審視的臉,此刻漲得通紅。
拳頭攥得死緊。
眼睛里,全是被人欺騙后的羞愧,和保護自家孩子的憤怒。
他們成了祁同偉最堅固的人墻,用最樸素的臟話,聲討著那個看不見的黑手。
……
市委書記辦公室。
書記看著直播畫面里,那個高舉辭職信,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身影。
他感覺整個辦公室都在旋轉(zhuǎn),耳鳴聲尖銳刺耳。
完了。
京海市委這次,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是直接被祁同偉這一出戲,給活埋進了糞坑,身上還被澆了一層水泥。
桌上的紅色電話,驟然發(fā)出奪命般的響起。
他接起。
那頭,是省委書記梁群峰平靜到可怕的聲音。
“如果祁同偉的辭職信,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桌上?!?/p>
“明天,你們京海市委常委,集體到省委黨校報到?!?/p>
“學(xué)習(xí)一門新課程?!?/p>
“叫,如何關(guān)愛英雄模范干部的心理健康?!?/p>
“什么時候?qū)W會了,什么時候再回來?!?/p>
電話掛斷。
書記握著冰冷的聽筒,手抖得不成樣子。
他猛地沖出辦公室,對著樓下大吼。
“快!去市局!”
“把祁局長給我請回來!”
“不!是求回來!”
“他要什么給什么!星星月亮都給他摘下來!”
“只要他把那封破信給老子收回去!”
……
張彪的辦公室里,空氣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著手機里,市民們自發(fā)組成人墻,高喊“祁局長我們支持你”的視頻。
他臉上的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
最后,是死灰。
手里的茶杯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致命的錯誤。
他想把祁同偉從英雄的神壇上拉下來,踩進泥里。
結(jié)果,他不僅沒能毀掉他。
反而親手,把他推了上去。
不。
那不是神壇。
那是一座用全京海市民的同情和憤怒,鑄就的。
堅不可摧的王座。
……
市委書記帶著一群領(lǐng)導(dǎo),火急火燎地沖到市局門口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
記者和市民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他們沖到走廊盡頭,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空如也。
祁同偉不見了。
只在他那張瘸腿的辦公桌上,留下了一張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用馬克筆畫著一個歪歪扭扭、像是被門夾過的皮卡丘簡筆畫。
下面,還有一行更加歪歪扭扭的字。
“我去海邊思考人生了,別找我,我想靜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