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教授那句“在混亂中找到你自己的秩序”,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溪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它沒有帶來立竿見影的頓悟,反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體內(nèi)某個被強(qiáng)行封鎖的、充滿狂暴能量的閥門。
閣樓里的畫布上,那片吞噬了精確坐標(biāo)系的濃重黑色,不再僅僅是她宣泄的出口。它成了一個沉默的戰(zhàn)場,一個等待被重新定義的混沌宇宙。林溪站在畫布前,看著那片純粹的、壓迫性的黑,第一次沒有感到被吞噬的恐懼,反而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近乎挑釁的召喚。
索菲亞(那個紅頭發(fā)的東歐女孩)成了她閣樓的??汀K坪鯇α窒砩夏欠N混合著沉默、傷痛和某種即將爆發(fā)的危險氣息著了迷。她帶來廉價的葡萄酒、街頭買的土耳其烤肉卷,還有她那些天馬行空、甚至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藝術(shù)理論。
“秩序?哈!”索菲亞灌了一口酒,盤腿坐在林溪冰冷的地板上,指著那片黑色畫布,“伊莎貝拉那個老古董!她以為秩序是尺子畫出來的?不!秩序是打出來的!是炸出來的!”她揮舞著手臂,像個激進(jìn)的革命者,“看看蒙克!看看培根!他們的秩序在尖叫里!在扭曲的肉體和破碎的夢里!你的黑……”她醉眼朦朧地盯著畫布,“你的黑底下,藏著東西。藏著……函數(shù)?哈!有趣!把函數(shù)炸碎!讓它的碎片在黑里尖叫!那才是你的秩序!”
“函數(shù)碎片……”林溪喃喃重復(fù),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畫布粗糙的表面。炭灰的顆粒感摩擦著皮膚。函數(shù)……顧嶼白的世界……那些冰冷的符號、精確的推導(dǎo)、被她涂黑的坐標(biāo)系……它們真的只是需要被炸碎的障礙嗎?
幾天后,一場罕見的、如同末日般的暴風(fēng)雨席卷了巴黎??耧L(fēng)像失控的巨獸,瘋狂撞擊著老舊的窗欞,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呻吟。暴雨如注,密集地砸在傾斜的屋頂和天井的金屬雨棚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顫抖、崩解!
閣樓里唯一的燈泡在狂風(fēng)的撕扯下劇烈搖晃,投下動蕩不安、如同鬼魅般的光影。墻壁在震動!雨水順著窗框的縫隙滲入,在冰冷的地板上蜿蜒流淌,形成一小片一小片反光的、破碎的水洼。
林溪站在畫架前。沒有開燈。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畫布上那片濃重的黑色,也照亮她蒼白如紙、卻眼神異常明亮的側(cè)臉。巨大的轟鳴聲如同戰(zhàn)鼓,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也點燃了她心底壓抑已久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什么東西!
索菲亞的理論。伊莎貝拉的話語。顧嶼白冰冷的符號。機(jī)場安檢門后碾碎的血痂。澄宇中學(xué)后門外那只貼著油污優(yōu)惠券的、蒼白枯槁的手……所有的碎片!所有的混亂!所有的痛楚!在這一刻,被窗外狂暴的風(fēng)雨徹底引爆!
她猛地抓起一支最粗的炭筆!不是削尖的!是近乎原始的、帶著粗糙棱角的炭條!
沒有思考!沒有構(gòu)圖!
只有本能!只有毀滅與重建的狂暴沖動!
她將炭條狠狠砸向畫布!不是畫!是戳!是刮!是撕扯!
嗤啦——?。?!
炭條粗糙的邊緣在亞麻布上刮擦出刺耳尖銳的聲響!力道之大,瞬間在濃黑的底色上犁開一道刺目的、原始的、如同大地裂痕般的灰白!畫布的纖維被暴力地撕裂、翻卷起來!
林溪的呼吸變得粗重!眼睛在閃電的映照下亮得嚇人!她像一頭被徹底釋放的困獸!右手瘋狂地?fù)]舞著炭條!在畫布上肆虐!一道又一道灰白、深灰、甚至帶著木屑本色的狂亂痕跡被強(qiáng)行刻入那片黑色!它們相互交叉!碰撞!撕裂!像無數(shù)道在黑暗宇宙中炸開的、失控的能量束!像被強(qiáng)行扯斷的、裸露的神經(jīng)!像凝固的、噴濺的腦漿!
她不是在畫畫!
她是在用炭條和畫布進(jìn)行一場血腥的搏斗!一場自我毀滅與重生的儀式!
混亂!絕對的混亂!
但在這混亂的深處,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原始的生命力在瘋狂奔涌!
閃電再次撕裂夜空!慘白的光瞬間照亮畫布!
就在那片被炭條瘋狂撕裂的、灰白與濃黑交織的混沌風(fēng)暴中心!
幾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如同幽靈般浮現(xiàn)的符號碎片,猝不及防地撞入林溪的視線!
一個被炭條無意刮擦出的、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微小的“∑”(求和符號)!
一道狂亂劃痕末端,意外形成的、如同函數(shù)圖像起點的“(”!
甚至……在幾道深黑色炭痕疊加的陰影里,隱約浮現(xiàn)出一個扭曲的、但絕對屬于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的“?”(偏微分符號)!
這些冰冷的、邏輯的、屬于顧嶼白那個世界的符號碎片,如同被宇宙大爆炸撕碎的星辰殘骸,詭異地、不合時宜地、卻又無比真實地鑲嵌在她這片狂暴的、充滿生命痛感的混沌畫布之上!
林溪的動作猛地頓??!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又像是被一道滾燙的電流瞬間貫穿!
函數(shù)碎片!
索菲亞說的“函數(shù)碎片”!
它們竟然真的……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了?!
不是她刻意為之!是混亂中的偶然?是潛意識深處的幽靈?還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殘酷的命運映射?!
她死死地盯著那些微小的符號碎片。它們在她制造的狂亂風(fēng)暴中,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像嵌入血肉的彈片!像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銘!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憤怒、荒謬、痛苦和一種奇異興奮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壩!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她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被窗外的雷聲瞬間吞沒!
她不再猶豫!不再思考!
她抓起旁邊那罐廉價的、氣味刺鼻的松節(jié)油!粗暴地擰開蓋子!
然后!
如同潑灑滾燙的巖漿!
將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透明的液體!
狠狠地!
潑向那片布滿狂亂刻痕和詭異函數(shù)碎片的畫布?。?!
嗤——?。。?/p>
松節(jié)油接觸到畫布上厚厚的炭粉和亞麻纖維,瞬間發(fā)出輕微的、如同腐蝕般的聲響!濃重的黑色、狂亂的灰白、以及那些幽靈般的函數(shù)符號碎片,在松節(jié)油的沖刷下開始溶解!暈染!流淌!
黑色的炭灰如同骯臟的血液,順著畫布蜿蜒流下!灰白的刻痕變得模糊、氤氳!那些微小的函數(shù)符號,在松節(jié)油的侵蝕下,或被沖淡,或被溶解,或被暈染成一片更加混沌的污跡!
整個畫面在溶解!在崩塌!在重構(gòu)!
林溪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風(fēng)箱般起伏!她看著那片在松節(jié)油作用下不斷變化、流淌、融合的混沌景象!看著那些象征著冰冷邏輯的符號碎片被她的“混亂”強(qiáng)行溶解、吞噬!
一種近乎毀滅的快感!一種褻瀆神圣般的瘋狂!一種在絕對混沌中掌控一切的錯覺!瞬間攫住了她!
她扔掉了松節(jié)油罐!罐子哐當(dāng)一聲滾落在地,刺鼻的液體在地板上蔓延。
她再次抓起炭條!這一次,目標(biāo)不是畫布!
而是!
她猛地伸出自己的左手!
那只纏著厚厚紗布、掌心傷口在劇烈動作下再次崩裂、滲出新鮮血漬的左手!
她粗暴地、近乎自虐地!
用右手抓著粗糙的炭條!
狠狠地!
在左手包裹的厚厚紗布表面!
用力地、反復(fù)地、瘋狂地——
刮擦!涂抹!
粗糙的炭條邊緣刮過紗布粗糙的表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白色的紗布瞬間被染上骯臟的黑色炭灰!新鮮的、溫?zé)岬难獫n從紗布深處滲出,迅速將表面的炭灰浸染、混合,形成一種粘稠、污穢、帶著濃烈鐵銹腥氣的——暗紅黑色泥濘!
劇痛!尖銳的劇痛從掌心傳來!但林溪渾然不覺!或者說,這痛楚本身,就是此刻創(chuàng)作最核心的燃料!
她看著自己那只被炭灰和鮮血污染、變得骯臟不堪的左手。然后,在窗外又一道慘白閃電的映照下!
她猛地將那只沾滿血與炭灰的、如同剛從地獄熔爐里撈出來的左手!
狠狠地!
按在了那片正在被松節(jié)油溶解、流淌的混沌畫布之上?。?!
“呃——!” 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身體因巨大的沖擊力而劇烈搖晃!
手掌死死地壓在畫布上!用力地!碾壓!旋轉(zhuǎn)!拖拽!
掌心傷口崩裂的鮮血!混合著紗布上的炭灰和松節(jié)油殘留!被她的力量強(qiáng)行擠壓、涂抹、拓印在畫布那片正在崩塌的混沌宇宙之中!
一個巨大、扭曲、污穢、帶著濃烈血腥氣和暴力痕跡的——掌??!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染血的隕石印記!一個用血肉和痛苦刻下的、最原始的生命坐標(biāo)!蠻橫地烙印在了那片溶解的函數(shù)碎片和混沌風(fēng)暴之上?。?!
畫面徹底凝固了。
林溪脫力般地后退一步,身體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順著墻壁滑坐在地。她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左手掌心傳來鉆心刺骨的劇痛,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紗布,順著指尖滴落在地板上,與流淌的松節(jié)油混合,形成一小灘污穢的暗紅色水漬。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被汗水、雨水(滲入的)和淚水模糊的視線,望向畫架。
窗外,一道格外漫長的閃電撕裂夜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閣樓!
畫布上!
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濃重的黑色底色如同被撕裂的宇宙幕布。
狂亂的灰白色刻痕如同宇宙弦的崩斷。
溶解流淌的炭灰與松節(jié)油形成的污跡如同星云的殘骸。
那些幽靈般的函數(shù)符號碎片或被溶解,或被暈染,或被那巨大的、污穢的、帶著血與炭灰的掌印——徹底覆蓋!碾碎!吞噬!
整個畫面,混亂到極致!狂暴到極致!卻又在絕對的毀滅與混沌之中,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充滿原始生命張力的——秩序!
一種只屬于林溪的、用血、炭灰、劇痛和所有破碎記憶澆筑而成的——殘酷秩序!
閃電的光芒熄滅。閣樓重歸昏暗。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轟鳴。
林溪癱坐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左手的劇痛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混合著松節(jié)油的刺鼻氣味和血腥氣,充斥著她的感官。她看著黑暗中那片已無法看清細(xì)節(jié)、只剩下巨大輪廓和濃重陰影的畫布。
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一個近乎扭曲的、帶著血腥味的微笑。
索菲亞第二天中午才頂著宿醉的腦袋和一頭亂糟糟的紅發(fā),推開林溪閣樓那扇吱呀作響的門。濃烈的松節(jié)油和血腥味混合著霉味撲面而來,讓她瞬間皺緊了眉頭。
“老天!林溪!你這里……”她的話戛然而止,目光被牢牢釘在畫架上的那幅畫上。
清晨微弱的光線透過骯臟的窗戶,勉強(qiáng)照亮了畫布。
索菲亞張大了嘴,手里的廉價面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Holy……”她失聲低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Holy shit……”
她一步步走近,像是靠近某種危險而神圣的遺跡。她的目光貪婪地掃過畫布上每一寸混亂、暴力、溶解和覆蓋的痕跡,最終落在那片巨大、污穢、帶著凝固血漬和炭灰的掌印中心。
“函數(shù)碎片……”索菲亞的聲音近乎耳語,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寶藏般的狂熱,“你……你真的把它們炸出來了……不!是碾碎了!用你的……”她的目光落在林溪那只被重新包扎過、但紗布邊緣依舊滲出暗紅色的左手上,“……用你的血和骨頭碾碎的!”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抓住林溪的肩膀,用力搖晃:“林溪!這他媽就是你的秩序!混亂中的核爆點!太棒了!這他媽才是藝術(shù)!不是伊莎貝拉那些精致的尸體!”
林溪被她晃得傷口劇痛,眉頭緊蹙,卻沒有推開她。索菲亞的狂熱像一劑強(qiáng)心針,短暫地驅(qū)散了她身體的冰冷和疲憊。
“這畫……叫什么?”索菲亞喘著粗氣問。
林溪沉默地看著畫布。看著那片被血掌印覆蓋的區(qū)域。看著那些隱約可見、如同幽靈般漂浮在混沌背景中的函數(shù)符號殘片。
“《函數(shù)殘片》?!彼穆曇羯硢。瑓s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
“《函數(shù)殘片》……”索菲亞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睛越來越亮,“Perfect!太完美了!等等……這只是一幅?你難道……”
林溪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越過索菲亞,落在墻角那堆廢棄的畫布框上。一個念頭,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在她心底瘋狂蔓延。
是的。
一幅?
不。
這只是一個開始。
一個坐標(biāo)系的第一個點。
一個被強(qiáng)行撕裂、又被重新定義的——函數(shù)殘片宇宙的開端。
窗外的雨停了。巴黎灰白的天空透出一絲微光。閣樓里,松節(jié)油和血腥味依舊濃烈。林溪站在那片混沌的畫布前,左手的傷口在新鮮的紗布下隱隱作痛。
她抬起右手,指尖輕輕拂過畫布上那片巨大的、污穢的掌印邊緣。感受著炭灰的顆粒感和凝固血漬的粗糙。
混亂中的秩序。
廢墟上的坐標(biāo)。
函數(shù)殘片。
她的新世界,剛剛在血與灰燼中,點燃了第一個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