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園里的水車模型在料峭春風中靜靜矗立，齒輪咬合處新木的香氣尚未散盡。戴鐸垂手立在胤禛身后三步遠的地方，脊背挺得筆直，呼吸卻放得極輕，不敢驚擾身前那道凝望著水車的玄色身影。老工匠李全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回稟猶在耳畔：“……神乎其技！省力七成！王爺，此物若用于大河，一車之力可抵十數壯??！”
胤禛沒說話。他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審慎的力道，輕輕撥動了水車模型的一個小小木質葉輪。葉輪轉動，帶動精巧的齒輪鏈條，發(fā)出細微而流暢的“咔噠”輕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廢園里異常清晰，像敲在胤禛冰封的心湖上。
七成。
這兩個字的分量，重逾千斤。江南漕運，西北屯墾，多少膏腴之地因水利不興而荒廢？多少民力耗費在低效的戽斗龍骨之上？此物若真如李全所言……胤禛的指尖停在冰冷的木輪上，感受著那微小卻不容忽視的動能傳遞。腦中那副詳盡到令人發(fā)指的水車結構圖，與眼前這具按照圖紙一絲不茍還原的實物嚴絲合縫。邪祟？這精妙絕倫的造物之理，豈是邪祟二字可以輕侮？
“湯泉那邊，”胤禛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如何了？”
戴鐸心頭一凜，連忙躬身，聲音壓得更低：“回王爺，按您的吩咐，是莊頭老趙帶著兩個啞仆親自料理的，就在那處最背陰、凍土才剛化開一層的坡地。奴才昨日去探過……地氣尚寒，尚無動靜?！彼D了頓，小心翼翼地補充，“老趙說，按那密法上寫的時節(jié)，怕是……還要等些日子?！?/p>
胤禛“嗯”了一聲，目光依舊鎖在那緩緩轉動的模型上，仿佛要將它的每一道紋理都刻進眼底。寒地，背陰，凍土……那“青霜麥”的密法上寫得清楚，此麥耐寒，便是要在這等苛刻之地試其真?zhèn)??？蓴等者^去，那片坡地依舊死寂。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涌動。
【每日擁抱任務發(fā)布?！勘涞奶崾疽艉翢o預兆地在他腦中響起，打斷了短暫的靜默。
胤禛的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又是這個……他下意識地捻了捻指腹，仿佛還能感受到弘暉那日在他懷中劇烈顫抖和滾燙淚水的觸感。劣等評級……無獎勵……還有那句冰冷的警告。煩躁感再次涌起，比之前更甚。他猛地收回撥動水輪的手，攏入袖中，指尖冰冷。
“回書房?！彼麃G下三個字，轉身便走，玄色的袍角帶起一陣冷風。
戴鐸連忙跟上，心中卻暗自叫苦。王爺這臉色，比來時更沉了三分，只怕西廂那位小祖宗，今日又要遭殃。
西廂暖閣里，氣氛卻與胤禛周身的冰冷截然不同。宜修正抱著弘暉坐在臨窗的暖炕上，面前小幾上攤開一本彩繪的《幼學瓊林》。弘暉穿著簇新的湖藍色小襖，臉蛋養(yǎng)得粉嘟嘟的，正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著書頁上畫著的一只威風凜凜的麒麟，小嘴咿咿呀呀：“……大……大狗狗！”
“傻暉兒，”宜修失笑，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小鼻子，眉眼間是難得的舒展和溫柔，“這是麒麟，是祥瑞的神獸，能帶來好運的?！彼粗鴥鹤蛹t潤健康的小臉，心中那根緊繃了月余的弦，終于稍稍松弛下來。自從那日王爺發(fā)怒抱走暉兒后，雖每日依舊雷打不動地來“完成任務”，態(tài)度卻似乎……沒那么駭人了？至少，沒再嚇哭過孩子。
弘暉似懂非懂，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那五彩斑斕的麒麟圖，小手無意識地抓撓著書頁。就在這時，門簾被掀開，胤禛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身寒氣踏了進來。
暖閣內溫馨的氣氛瞬間凍結。宜修臉上的笑容僵住，抱著弘暉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連忙起身行禮：“王爺?！甭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緊繃。
弘暉也看到了胤禛，小身子在宜修懷里扭了扭，大眼睛眨了眨，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露出笑容或是恐懼。他似乎有些困惑，小腦袋歪了歪，黑亮的瞳仁里映出父親冰冷的身影。
胤禛的目光在弘暉粉嫩的小臉上掃過，落在那本翻開的《幼學瓊林》上，麒麟的彩繪圖樣異常醒目。他腳步未停，徑直走到暖炕前。
宜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著弘暉的手臂僵硬。
胤禛卻并未像上次那樣粗暴。他沉默地伸出手，動作依舊帶著刻意的疏離和僵硬，但力道卻輕了許多，將弘暉從宜修懷中接了過來。孩子溫軟的小身子帶著奶香和暖意落入他冰冷的懷抱，弘暉似乎被這突然的溫度變化刺激了一下，小身子瑟縮了一瞬，但并未掙扎，只是睜著大眼睛，安靜地看著胤禛緊繃的下頜線。
【擁抱任務進行中……】
【檢測到培養(yǎng)對象情緒：平靜，略帶好奇?！?/p>
【建議：嘗試語言互動或目光接觸，可有效提升能量轉化效率……】
胤禛對腦中聒噪的建議充耳不聞。他抱著弘暉，目光卻越過孩子的頭頂，再次投向窗外。湯泉皇莊那片死寂的背陰坡地，如同梗在他喉嚨里的一根刺。若這“青霜麥”亦是虛妄……那這邪祟……他心頭那點因水車而生的動搖，再次被冰冷的猜疑覆蓋。
弘暉在胤禛冰冷的、毫無回應的懷抱里待了一會兒，似乎覺得無趣。他扭了扭小身子，目光被暖炕小幾上那本翻開的《幼學瓊林》吸引。尤其是那只彩繪的麒麟，色彩斑斕，神氣活現。
“啊……啊……”弘暉伸出小胖手，朝著書的方向努力夠著，小嘴里發(fā)出含混的音節(jié)。他夠不到，有些著急，小手抓住了胤禛胸前冰涼的盤扣，小身子一拱一拱地用力。
胤禛被懷中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拉回了神思，下意識地低頭。正對上弘暉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孩子的眼睛清澈見底，此刻里面沒有恐懼，只有純粹的渴望和一絲求助的意味，正眼巴巴地望著他，又看看那本書。
“要……大狗狗……”弘暉含糊地嘟囔著，小手指著書頁。
胤禛的目光順著孩子的手指，落在那只麒麟上。祥瑞？好運？他心中嗤笑一聲，荒謬?？晒硎股癫畹?，或許是懷中孩子那純粹的、不含雜質的眼神讓他有了一絲松動，或許是腦中系統喋喋不休的“提升效率”讓他不勝其煩，他抱著弘暉的手臂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弘暉能更舒服地靠在他臂彎里，同時伸出另一只手，拿起了那本《幼學瓊林》，遞到弘暉面前。
弘暉立刻開心了，小臉上綻開一個純粹的笑容，像瞬間點亮了陰霾。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書頁上那只麒麟的頭，小嘴里發(fā)出滿足的“咯咯”笑聲。
就在弘暉的小手指尖觸碰到那彩繪麒麟的瞬間！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純凈溫和的氣息，如同春日破土而出的第一縷嫩芽的生機，驟然從弘暉小小的身體里逸散開來！那氣息無形無質，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曠神怡、仿佛置身于最潔凈山林泉畔的舒適感，瞬間充盈了整個暖閣！
胤禛渾身一震！抱著弘暉的手臂猛地僵直！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暖的氣流順著兩人相貼的肌膚，極其柔和地滲入他的身體，如同細小的溫泉，無聲地滋養(yǎng)著他連日來被政務和猜疑繃緊的神經，驅散了一絲深藏的疲憊。這感覺……與弘暉病危那日他握住小手時涌入的暖流何其相似！只是更加溫和，更加……潤物無聲！
更令他心神劇震的是——他敏銳地察覺到，懷中弘暉那原本只是好奇觸摸麒麟圖畫的小手，指尖竟有微不可察的、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極其淡薄的金色光暈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
【警告！檢測到高純度麒麟本源能量微量外溢！】
【能量轉化效率激增！宿主精神撫慰效果顯著！】
【培養(yǎng)對象弘暉狀態(tài)：本源消耗微量，進入短暫淺眠恢復期……】
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波動！
胤禛猛地低頭，看向懷中的弘暉。小家伙不知何時已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上投下安靜的陰影，小嘴微微嘟著，竟是靠在他臂彎里睡著了。呼吸均勻，小臉安詳，仿佛剛才那奇異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暖閣內，那股令人舒適的氣息也在緩緩消散。
胤禛抱著熟睡的弘暉，如同抱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又像捧著一件稀世奇珍。他僵立在那里，腦中一片轟鳴。麒麟本源？能量外溢？精神撫慰？方才那絕非錯覺的微光……還有此刻懷中孩子沉睡時毫無防備的恬靜……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此前嗤之以鼻、此刻卻驚雷般炸響在心底的詞——祥瑞！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窗外湯泉皇莊的方向！難道……？！
“王爺！王爺！”戴鐸壓抑著激動、幾乎變了調的聲音在暖閣外響起，帶著奔跑后的喘息，“湯泉急報！湯泉急報！”
胤禛瞳孔驟然收縮！他小心翼翼地將沉睡的弘暉放入一旁宜修早已驚得目瞪口呆、伸出的臂彎中，動作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宜修下意識地接住兒子溫軟的小身體，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剛才那短暫瞬間發(fā)生了什么。
胤禛已如離弦之箭般沖出暖閣！
王府前院書房的門被戴鐸猛地撞開，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把沾著新鮮泥土、帶著驚人生命力的綠苗！那麥苗不過寸許高，卻莖稈挺立，葉片肥厚，呈現出一種在早春寒地里絕不該有的、近乎油亮的深綠色！更令人震驚的是，在那一簇簇鮮嫩的綠意頂端，竟然頂著幾顆飽滿的、沉甸甸的、仿佛已經灌漿完成的青金色麥穗！麥芒尖銳，顆粒飽滿，散發(fā)著谷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王爺！神跡！神跡啊！”戴鐸撲通跪倒，雙手將那一把麥苗麥穗高高捧過頭頂，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顫抖，“老趙今早去看……那片背陰凍土里……全……全冒出來了！一夜之間！就……就跟那密法上說的分毫不差！這麥穗……這麥穗都長成了！王爺您看！您快看??！”
胤禛一步跨到戴鐸面前，劈手奪過那把麥苗麥穗！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比真實——泥土的濕潤，麥苗的柔韌，麥穗的沉實！那青金色的麥粒飽滿得幾乎要撐破外皮，散發(fā)著濃郁的生命氣息和谷香！他捏起一顆麥粒，用指甲用力一掐！
飽滿的、乳白色的漿液瞬間溢出！
這不是幻象！這是實實在在的、在凍土寒地里違背天時、一夜成熟的麥穗！是那“青霜麥”！
胤禛死死盯著掌中這違背常理的奇跡，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再次投向王府深處西廂的方向。方才暖閣中那微不可察的金色光暈、那舒適的氣息、懷中孩子瞬間的沉睡……與眼前這違背天時、一夜成熟的青霜麥……電光石火般在他腦中串聯起來！
麒麟……祥瑞……本源……
難道……？！
一個驚濤駭浪般的念頭，如同破開混沌的巨斧，狠狠劈開了胤禛冰封了數十年的心防！他握著那把沉甸甸的麥穗，感受著那鮮活的生命力，第一次，對那個被他視為邪祟、卻又拿出水車圖紙、青霜麥種的“系統”，對那個在他懷中哭泣、又在他懷中安睡的孩子，產生了一種超越理智、近乎驚悸的認知。
書房內死寂一片，只剩下戴鐸粗重的喘息聲和胤禛手中麥穗散發(fā)的、生機勃勃的谷香。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春雪。潔白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庭院里尚未化盡的殘冰上，那層堅硬冰冷的殼，似乎正被悄然滲透，裂開一道細微卻不容忽視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