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讀書店的打烊時間,總比街上其他鋪子晚些。
江澈蹲在柜臺后修補本民國版《詞選》時,墻上的掛鐘剛敲過十點。窗外的梧桐葉被夜風吹得沙沙響,偶爾有晚歸的電動車駛過,車燈在書架上投下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他正用竹鑷子小心翼翼挑起撕裂的紙頁,忽然聽見門口傳來“咔噠”一聲——是金屬鞋跟叩擊地面的聲音,清晰、利落,像敲在琴鍵上的重音。
他抬頭,看見個穿黑色西裝的女人站在風鈴下。
女人很高,身形挺拔,黑色西裝褲包裹著筆直的雙腿,左手拎著只深棕色公文包,右手拿著本牛皮封面的書。路燈的光從她身后涌進來,在她周身鑲了圈冷白的邊,讓她看起來像幅線條銳利的素描。
“還開著門?”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帶著點冷感,卻又很干凈,像冰鎮(zhèn)過的礦泉水。
江澈放下鑷子,站起身:“還有半小時。”他注意到女人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段白皙的手腕,腕骨很明顯,手背上沾著點褐色的咖啡漬,像不小心潑濺的墨。
“找這本書?!彼咽掷锏臅f過來,封面上印著《國際法案例匯編》,書脊上貼著“晚讀書店”的舊標簽,“上周來問過,當時你說在整理倉庫。”
江澈這才認出她。上周三下午,她也是這身打扮,站在書店門口打了通電話,語氣嚴肅,似乎在討論什么案子。掛電話后她進來問過這本書,他記得外婆的登記本上寫著“沈知意,2023年5月12日借”,便讓她等倉庫整理好再來。
“找到了,在最里面的架子上。”他轉(zhuǎn)身從第三排書架頂層抽出個紙箱,翻了兩下,拿出本一模一樣的書,“你上次沒看完的頁碼夾著書簽?!?/p>
沈知意接過書,指尖在封面上頓了頓。書簽是片干枯的銀杏葉,葉尖已經(jīng)發(fā)脆,上面用鋼筆寫著個小小的“意”字。“謝謝?!彼_書,目光落在夾書簽的那頁,忽然輕輕“嗯”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么。
江澈重新蹲回柜臺后,鑷子剛碰到紙頁,就聽見她問:“你在修書?”
“嗯,有點破損?!彼噶酥浮对~選》封面上的撕裂處,“民國的版本,紙?zhí)嗔??!?/p>
沈知意走過來,站在柜臺邊往下看。她的高跟鞋站在地板上,沒再發(fā)出聲音,像是刻意放輕了腳步?!坝玫矸蹪{糊?”她忽然問,“以前在博物館見過修復師用,說比化學膠水對紙張傷害小?!?/p>
江澈有些意外:“你懂這個?”
“處理過些古籍捐贈的案子?!彼囊暰€落在他手邊的小瓷碗上,里面盛著半透明的漿糊,“你調(diào)的濃度好像有點稀,粘不住這種脆紙?!彼焓?,指尖越過柜臺,輕輕碰了碰漿糊表面,“加半勺滑石粉試試,能增加附著力?!?/p>
她的指尖很涼,幾乎是擦著他的手背過去的,江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著點咖啡的焦香。他忽然注意到她的無名指第二關(guān)節(jié)處,有道淺淺的疤痕,大約半厘米長,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到過。
“謝謝。”他低頭往漿糊里加滑石粉,聽見她拉開公文包拉鏈的聲音。
“這個給你?!彼f過來杯咖啡,紙杯還帶著余溫,“剛從街角咖啡店買的,沒加糖,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p>
江澈接過咖啡,指尖觸到她手背上的咖啡漬——原來不是潑濺的,更像是不小心蹭到的,形狀有點像片小葉子?!澳阋蚕矚g這家?”他問。街角的“顧盼咖啡”開了五年,老板娘顧盼總說自己的咖啡豆是親自烘的,帶點焦糖味。
“加班晚了會來買一杯?!鄙蛑夥_《國際法》,卻沒立刻看,目光落在他修補的《詞選》上,“這本書……是你外婆的?”
“嗯,她年輕時喜歡詞?!苯合肫鹜馄趴傋谔僖紊献x李清照的詞,讀到“生當作人杰”時,聲音會格外亮,“她說舊書就像老朋友,得慢慢哄著,才能陪你久一點。”
沈知意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很淡,像水面上的漣漪,轉(zhuǎn)瞬即逝?!八_實是這樣的人?!彼瓡膭幼鬏p了許多,“去年我?guī)退幚磉^一個租客糾紛,她說話總是慢慢的,卻總能說到點子上?!彼D了頓,補充道,“我是律師,就在街尾的‘明律事務(wù)所’?!?/p>
十一點整,掛鐘敲響時,沈知意合上書?!安淮驍_你關(guān)門了?!彼褧胚M公文包,拉鏈聲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這本書我下周還來?!?/p>
江澈送她到門口,看見她轉(zhuǎn)身時,西裝后擺掃過門檻,帶起片細小的灰塵。夜風掀起她的一縷頭發(fā),貼在她臉頰邊,她抬手撥開時,江澈又瞥見那道疤痕——在路燈下,疤痕的顏色比周圍的皮膚略深一點,像句沒說出口的話。
“對了,”她走到巷口忽然停下,回頭看他,“你修書時,記得戴手套。”她指了指他的手,“紙頁里可能有蟲蛀的碎屑,容易扎進皮膚。”
江澈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果然有個小小的紅點,大概是剛才被紙尖劃到的。他抬頭想說謝謝,沈知意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進了夜色里,黑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晚讀街的路燈光暈中,只留下高跟鞋漸行漸遠的聲音,像首短促的夜曲。
他回到柜臺后,拿起那杯沒加糖的咖啡,抿了一口。確實帶著點焦糖味,和顧盼說的一樣。杯壁上印著咖啡店的logo,旁邊有個小小的手寫字母“G”——大概是老板娘顧盼的名字首字母。他把銀杏葉書簽夾回《國際法》里,忽然發(fā)現(xiàn)沈知意落下了樣東西——是支銀色鋼筆,筆帽上刻著“Z.Y”兩個字母,筆桿上沾著和她手背上一樣的咖啡漬。
窗外的風更涼了,江澈把鋼筆放進柜臺的抽屜里,想著明天要不要送到事務(wù)所去。他重新拿起竹鑷子,漿糊已經(jīng)調(diào)好,粘稠度剛好,粘起紙頁時幾乎看不出痕跡。他忽然想起沈知意說“舊書得慢慢哄著”,或許人也是這樣——再冷的外表下,也藏著點需要小心觸碰的柔軟。
夜?jié)u深,晚讀書店的燈還亮著,在寂靜的街道上,像顆不肯睡去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