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瑾懷是青梅竹馬。我12歲那年他被親人找到去京都認祖歸宗。再見面時，
我們在土匪窩中面面相覷。他是壓寨夫君。我是土匪頭子。1我從未想過，
與安瑾懷的重逢會是眼下這副光景。他一襲大紅喜袍，雙手反綁，
嘴巴里塞著塊抹布蜷在我房間的床上。見到我，他眼睛驟然瞪大，不停地蠕動掙扎。
嘴里不斷發(fā)出聲音?！高磉?！唔！」我沉默了一下。
「你就是李鐵柱說給我搶的那個膚白貌美、身嬌體軟的壓寨夫君？」「唔唔唔唔??！」
安瑾懷不語，只一個勁兒瞪我，黝黑的瞳孔透出深深的幽怨?！富鼐┏侵笤趺锤臉I(yè)務了？」
「沒事跑來賊子窩入贅？」當土匪這些年，我臉皮不說比城墻厚吧，那也大差不差了。
晃晃悠悠坐到床邊，吊兒郎當?shù)牧闷鹚囊豢|墨發(fā)?！概??！刮姨撗谧彀?，假裝驚訝，
「忘了你不能說話了。」漫不經(jīng)心把他的頭發(fā)一圈一圈纏在手指上：「你說，
我要不要給你松開呢？」當初他的不告而別，我心中還有未消的怨氣，
不想這么就簡單放過他。「某人當初話也不留一個，說什么等功成名就才敢回來見我?！?/p>
「呵！」我不屑地嗤笑一聲?！杆园补蝇F(xiàn)在是當上多大官兒了？」我想嘲諷他，
但他神色除了幽怨和無奈卻并未羞惱。這我頓覺無趣。取下他塞嘴的抹布，
又解開麻繩往旁邊一扔。神色懨懨。「滾吧，找人另外給你安排房間。」安瑾懷沒有動。
他坐在床上動了動僵硬的肩頸，揉揉手腕，嘆了口氣?！府敵酢埂副福?/p>
我只是不想讓你難過?！埂杆阅憔涂梢圆桓娑鴦e？
留下一個鬼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實現(xiàn)的承諾？」安瑾懷摸了摸鼻梁，自覺理虧不敢再辯解什么。
他下地整了整衣服，眼神不斷瞄我。我偏著頭不愿看他。靜默許久，他猶豫著開口?！感≈Γ?/p>
你……是這些土匪的老大嗎？」我冷笑，斜視他?！甘怯秩绾?？」他沉默?！改憧芍?，
我此行前來是為何？」他目光灼灼，眼中多有憂慮和不解，
似乎是在疑惑我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甩甩衣袖，不甚在意，「不管你是來干什么，
都無所謂了?！刮移鹕沓T外走去?！付虝r間內，你不能離開寨子?！?/p>
「不要試圖耍什么小計謀，沒用的，我寨子里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瓜乱豢?，
我的手腕被拉住。「等等！」安瑾懷急聲叫住我。我回頭皺起眉?！改氵€有什么事？」
他定定盯著我。「小枝，和朝廷投誠吧?！刮倚α恕！改阍谡f笑嗎？
安瑾懷你胡言亂語的習慣還沒改嗎？」「我沒有?！埂肝艺f真的?！埂肝疫@次來此，
就是受命前來剿匪的！」「哦，隨便吧?！刮覔]開他的手?！赴茶獞??！?/p>
我看著他冷白的面皮，潤滑干凈，墨發(fā)有幾分凌亂，但依然彰顯清貴。「安瑾懷，
京都的生活好嗎？」他不明所以點點頭?！赣卸嗪?？」「衣食豐盛，物資富饒，
夏有涼衣冬著棉。」「哦，是嗎？那聽起來真不錯。」我不冷不淡點點頭?！改阆刃菹?，
有什么事叫一聲就行?！箾]再多說，我轉身出門。和上門時，
我透過最后一絲縫隙目光沉沉看著他?！傅纫磺薪Y束，你就可以回京都了?！够氐酱筇?，
我把寨子中的兄弟姐妹叫在一起。離李鐵柱也在。我把他叫到前面，伸手就是一個暴栗。
「你亂綁什么人？你知道你綁的是誰嗎你就敢綁？」我又氣又無奈。
李鐵柱一臉委屈捂著額頭小心翼翼地回答?！肝?，我不知道?！刮倚墓?，又想敲他了。
「你綁的是定國公府小公子你知道嗎？」揉了揉太陽穴，深覺頭疼。鐵柱聞言又驚又懼，
語氣急促問我。「那那那，那該咋辦啊老大？！」他哭喪著一張黑黝黝的臉，“我我，
我不知道哇！”「俺看他穿得樸素，生得又賊漂亮，想著老大你到現(xiàn)在也沒個男人，
就順手敲暈了拖上來給你做個夫君?！埂赴痴娌恢腊?！」他都快要哭了。
我聽完好笑又無語?！感辛?，沒什么大問題，不過接下來就罰你監(jiān)視他，
不要讓他和外界聯(lián)系?！刮覕[擺手吩咐道。李鐵柱跟隨我多年，塊頭大，
但性格憨憨的沒什么心眼子。不過一件小事，而且他也是好心，不至于說要對他處罰多重。
把其他人交代完，我跑去后山山頭。每次有什么煩心事，或者情緒不好我都愛來這里。
靜靜地站著，坐著，躺著。在腦子里把思緒慢慢理清。我躺在地上，天藍得很澄澈，
令人平靜。我閉上眼睛。2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幕暗沉。我重新回到院子，
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偶爾還夾雜著笑聲。這是在做什么？我悄無聲息走進去。
“你說的那個勞子公公真這么利害么？比俺們老大還利害？！
”李鐵柱那粗獷的聲音毫不掩飾震驚和好奇，聲音大得院子里外都聽得清清楚楚?！爱斎唬?/p>
蘇公公乃當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睂Ρ戎拢茶獞训穆曇艉喼笨胺Q天籟。當然，
前提是他沒有明里暗里要拐她的手下?！罢O，兄弟，
你要不要帶著你老大跟我一起去京城玩兒？我保證給你們安排的明明白白的?！蔽衣犞?/p>
冷笑一聲。安排的明明白白？安排到大牢里那種明白嗎？這么多年過去了，性格是一點沒變，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張嘴皮子利索得能砍牛骨頭。我靠著木樁子，
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不出我所料。“那不行！”李鐵柱想也不想，
操著粗聲粗氣的嗓子吼道?！安恍校。 卑茶獞驯凰鸬媚X子一懵，結巴地問。“啊、?。?/p>
為，為什么？”“因為老大說京城那旮旯里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臭螞蟥！”“俺才不要去！
”“你是不是想害俺？”安瑾懷都傻了。這傻大個兒怎么突然就情緒激動了？
他的意思難道不是他出錢請他們上京城玩兒嗎？怎么就是要害他了？
只能說安瑾懷這種800個心眼子，說句話九轉十八彎的人對付李鐵柱這種一根筋兒的，
屬實算是遇上克星了。兩人之間的氛圍徹底僵住了。安瑾懷張了張嘴還準備說什么。
但我并不打算給他機會，從暗處走了出來，眼神淡漠?！鞍茶獞?，別白費心力了?！薄拔覀?，
整個寨子，乃至寨子周邊的村子，都不會歸順的?！薄盀槭裁矗俊卑茶獞呀K于沉下眼眸，
整個人陡然變得凜然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是叛亂。
”“你們截殺官員的事已經(jīng)傳到朝堂之上了！若你們不愿被招安，
那下一次來的就是羽林軍了！”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轉頭看向李鐵柱，嘆了口氣勉強勸道。
“阿花他們等你去拜爹娘呢，別傻站著了?！甭牭轿业脑?，
八九尺高的黑黃皮膚的壯漢子好像個走丟的四歲孩子，突然低著頭嗚嗚咽咽。
“這……”安瑾懷不解地擰起眉。我走過去一巴掌拍在李鐵柱胳膊上。
“在外人面前哭像什么樣子，出息！”“別哭了，快去找阿花他們，林娘給你煮了長壽面，
加了個野鴨蛋，拜過爹娘就去吃吧?！蔽矣忠话驼婆脑谒成?，力氣不大。他抹著眼淚走了。
院里只剩下我和安瑾懷。晚風徐徐吹過，撩起漆黑的發(fā)絲，穿過院里的黃角樹茂密的葉子。
“沙沙沙”格外清晰。維葉莫莫，蟬鳴蛙噪，一如當年。就是人不一樣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首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我看向安瑾懷，似審視似緬懷。這首詞是我當初念給他聽的第一首詞。
但我的眼淚早就流干了。“安瑾懷，半個月?！币苍S是回憶勾起了一絲愁思，
我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遠方。“半月后，帶著我的尸首回去吧，”“但是，”我目光懇求，
“別傷害鐵柱他們，打發(fā)他們去別的地方，去村子里，去山里。
”“就當為了報答我父親曾經(jīng)幫過你的恩情好么？”安瑾懷瞳孔震動，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他不明白?！盀槭裁矗磕銥槭裁慈缃褡兊萌绱斯虉?zhí)?。俊薄澳愕降诪槭裁磳幩酪膊粴w順朝廷？
”“你為什么會殺害官員？”“你為什么會變成草莽賊寇？”“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悲憤地怒吼，咄咄逼人?；貞闹挥胁蛔兊某聊目諝?。他眼神變換，
最后只余下迷茫、不解和失望，輕聲喃喃?！疤幗h則憂其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
”“這還是你教我的?！彼拖骂^。我抬起頭。潑漆的黑布上，星芒閃爍?！鞍茶獞?，
我們都讓彼此失望了。”“沒能變成理想的樣子，我很抱歉。
”“……”3我和安瑾懷的相識可謂充滿了戲劇性。我七歲那年，
恰逢城中十年一次的灶神節(jié)。爹娘早早起來，順便把我也從被窩里撈出來。
打扮好后塞給我一包熙悅鋪的糖糕和一兩碎銀子讓我自己去玩兒。我捏著紙包，
把碎銀塞進內襯里的小包就邁開腿“噠噠噠”往外跑。一直到后院西南角的墻角。
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堆著。這是我之前偷偷放的，為的就是防止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
我捂著嘴小聲“咯咯咯”地笑，眼睛彎成月牙兒。終于可以去買喜歡的小燈籠了！
扒開那些堆著的東西，赫然出現(xiàn)一個小洞。我順利地爬出去后，連衣服都不拍一下，
撒歡兒地跑上街，直奔西街那個爺爺?shù)男??！袄畎敚?/p>
窩、窩要那個小兔子~”我攤開小手，白嫩的手心擱著幾個銅板。
攤主爺爺接過銅板把小兔子形狀的兔子燈遞給我。“誒，好嘞，您可拿好嘍！
”拿到期盼已久的兔子燈，我轉身興奮地扎進人堆，竄來竄去往城中的河跑去。由于節(jié)日，
街上人潮擁擠、摩肩接踵。我人小小一個，大人看不到我，但我也看不見路。很快，
我就和一個人撞到了一起?！鞍?！”兩道痛呼聲同時響起。我被撞得倒退幾步，
兔子燈也掉在地上被旁邊沒來得及反應的人一腳踩爛了。“嗚哇——”看到兔子燈被踩爛，
我連屁股上的痛感都顧不上，握著小拳頭舉過頭頂哇哇大哭起來?！罢O誒！”見我哭了，
和我撞在一起的那人慌了神?！皠e哭啊，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人太多了我沒看到你。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我旁邊，想安慰我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一臉茫然愁苦地撓頭。
哭了一會兒，我累了，雙手撐著撅起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澳?，你不哭了嗎。
”撞到我的是個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小少年。身上穿著灰撲撲粗麻衣，
頭發(fā)隨便用一根麻繩扎在一起，不過這張臉倒是不錯。但那時我還小，
只知道他是弄壞我兔子燈的罪魁禍首，所以根本不想理他，
只是撿起壞了的兔子燈悶頭往前走?；蛟S是因為愧疚，他一直跟在我身后，
偶爾見縫插針地同我搭話。那時我覺得我從來沒遇到過這么討厭的人?！澳憬惺裁窗。?/p>
”“我叫安瑾懷，是不是很好聽？”“這是我叔叔給我取的?！薄拔沂迨蹇捎形幕?，
性格也好，就是比較窮?！薄翱茨銊偛趴薜猛柡?，沒摔傷吧。”“對不起啊，你太小了，
我真沒看見你?！薄拔摇薄安灰f啦！”我實在被煩得不行，
奶兇奶兇地叉著腰吼了他一句。安瑾懷看著我一愣，然后又腆著臉笑?！昂煤茫也徽f了。
”“哼！”我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又繼續(xù)走?！霸捳f，你這是要去新沂河嗎？”沒兩秒，
他又開始了。我本來不想理他，但是他下一句話吸引了我?！耙晃?guī)闳グ桑?/p>
我知道有條路更近。”我眼睛一亮，轉過頭大眼睛眨巴眨巴?！罢娴膯幔俊薄爱斎?，
我對這片兒可熟了！”說這話時安瑾懷驕傲之色溢于言表?！昂眠?！”“那你跟我來。
”他拉過我的手腕，靈活地游走于人群之間。不一會兒，我們進了一個小巷子。
小巷子岔路很多，安瑾懷帶著我左轉右轉，不一會兒便出了巷子?！斑?，
再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了?！卑茶獞迅吲d地指著前面的人群同我說。4他拉著我就想往前走，
但我太累了。出來這么久，又是買東西，又是在人堆里擠，被他撞倒，
最后又跑了這么一陣子，精力消耗了大半，氣兒都還沒喘勻。于是我甩開他的手，
在他震驚不解的眼神中小聲小氣道：“不，不走啦！我的腳好難受。
”我指著自己穿著貍奴繡花鞋的小腳，神色懨懨。安瑾懷顯然為難住了，
摩挲著衣服不知該怎么辦?！澳恪币浑p黝黑的大手猛地出現(xiàn)在我視野內。
我眼睛驀然瞪大，但一聲驚呼都沒能發(fā)出，昏昏沉沉暈了過去。再醒來時，
是在一間臟兮兮的小屋子里，墻角還掛著蜘蛛網(wǎng)?！皢琛蹦吧沫h(huán)境，被綁起來的手腳，
我知道這是遇到拐子了。平日里，爹娘就總用拐子來嚇我，讓我不要出去亂跑。
現(xiàn)在真被拐子抓走，我怕得止不住嗚咽起來?！皠e，別哭?！笔煜さ穆曇?。我抬起頭，
抹著眼淚，視線朦朧地看著他，“安、安、安……對、對不起，
我沒記住你的名字嗚嗚嗚——”因為叫不出來他的名字，我情緒徹底崩潰了，
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皠e哭別哭，沒事的，你隨便叫我什么都行，可千萬別哭了。
”見我哭得厲害，安瑾懷手忙腳亂，焦急地捂住我的嘴?！翱汕f別再哭了小祖宗，
要是把看守的人引過來可就徹底沒機會跑了。”我被他捂得呼吸困難，小臉憋得通紅，
打著嗝兒乖乖點了點頭。“好，那接下來好好聽我說?！卑茶獞阉闪艘豢跉?，放下手，
左右看了看然后湊到我耳邊?！澳阆取苯淮旰?，我們便著手準備開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