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銀杏葉在斑駁的影壁前打著旋兒，我站在沈府荒廢的庭院里，
聽見枯葉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嗚咽?！靶≈?，一個人又在偷偷地哭？”我轉(zhuǎn)身，
看見他站在銀杏樹下，月白長衫上落滿金黃的葉子，就像我們初見那年?！岸家淮蟀涯昙o了，
還什么小知意。”我笑著抹去眼角淚痕。他拄著拐杖走近：“那咱回去吧！
孩子們還等著咱吃飯呢！”“好。”我挽住他伸來的手臂，踩著滿地枯葉往外走。
繡鞋碾碎落葉的聲響，一聲聲驚醒了沉睡的往事——那未拜的高堂，那未挖出的女兒紅，
但幸好說要給我十里紅妝迎娶我的少年，此刻正緊緊握著我的手。
1.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三日，我蜷縮在貴妃椅上，聽著屋檐角滴滴答答的水滴聲。
“小姐該喝藥了”青杏端著一碗烏漆墨黑的藥朝我走了過來?？粗肜锩膀v出的熱氣，
那股熟悉的腥苦味直沖鼻腔，讓我心里直打惡心，正打算將藥推拒，
后院突然傳出一陣重物墜地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一聲悶哼，混在雨聲里幾乎難以察覺，
可就是這么一聲悶哼讓我的心莫名揪緊。我鞋也來不及穿，赤腳跑向后院，
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東西甚至是人！而且最近爹爹強令我不準出門，
府上的護衛(wèi)也增加了！凡是異常必有妖?！靶〗?，慢點，鞋還沒穿呢！
”青杏不放心地拿著油紙傘在后面追著，我才跑幾步潔白的裙裾就已被染作深絳，
而這春雨也比我想象中的冷，寒意順著腳底直躥上來。
我撥開沾滿雨珠的花枝——一個血人正躺在那里?！鞍?！
這不是寧家……”青杏倒吸一口冷氣，手中的傘也隨即掉落在地。
“別聲張”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厲聲喝止。雙手卻忍不住地發(fā)抖，我怎會不知道這是誰？
明明三個月前還意氣風發(fā)地對著我說：“小知意你就瞧著吧！
看著我是如何‘以戰(zhàn)功為聘’把你沈知意求娶回家的”結(jié)果呢？
為何我等來的卻是這個破敗的像人偶般的他，我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寧趙呢？
我顫抖著手去摸試探了探他的頸脖處，“還好，還好，青杏快幫我將他抬到我房內(nèi)”。
我想著這幾日爹爹的反常，這件事不能讓父親知道?！靶〗?，你聽”青杏突然拽著我衣袖。
只聽見前院傳來甲胄的碰撞聲，我顧不得這么多，現(xiàn)在一心只想保下寧趙。
我解下大氅將他墊在寧趙身后，咬緊牙關將他拖入房內(nèi)密室。
“青杏處理一下”我看見雨水混著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朝著青杏低低喊道。剛弄好一切就聽見門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搜”禁軍統(tǒng)領朝著父親抱拳行了個禮“右相大人，奉旨搜查，得罪了?！痹捠沁@么說著，
可那目光卻在我房內(nèi)四處掃視。我攥緊衣角看向窗外，只希望雨下得再大些，
好沖刷帶走空氣中那一絲絲血腥味。父親看我這樣子大概也就猜到了，“小女自小身體不好，
況且剛及笄婚事也該……”父親的話沒說完，
但帶頭禁軍統(tǒng)領也知道右相想表達的意思“如何？”他朝著手底下的人喊道。
“大人未搜到”“大人，沒有”聽著手下的人回復，禁軍統(tǒng)領這才帶人離去。
聽到搜查的人腳步聲漸漸遠去，父親才背對著我嘆了口氣說道，“知意，
寧家如今的罪名是通敵叛國，我們沈家沾不得?！薄安豢赡?！”我緊攥衣角，
“寧伯伯一生忠……”“證據(jù)確鑿！”父親壓低聲音朝我怒吼道，“城門失守，
寧將軍不知所蹤，八百米加急密報，
皇上已經(jīng)親自下令派太子探查”我渾身一顫張了張嘴不知該怎么說，
“我……”“我們沈家族人就有上百人，你要想想你那還尚在襁褓中的弟弟”我垂下眼簾，
手里的衣角卻被我攥的越發(fā)緊“女兒明白?！笨粗赣H離去的背影，想到父親剛剛說的話，
我身為沈家女，我知道應該如何抉擇，可是我的少年郎呢？他該怎么辦！2.“小姐，
您身子……”“我沒事，估計是剛剛受了寒氣！”望著窗外還在淅淅瀝瀝下的雨，
這雨下的人無法安寧。“那您先將藥喝了”先前的藥早已冷卻，
不知何時青杏又去倒了碗熱乎的，這次看著碗里冒騰出的熱氣那熟悉的味道，
不知為何沒有像先前那樣直打惡心了。喝完藥我進了密室，里面的燭火嗶嗶作響，
潮濕的墻壁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我解開寧趙的衣襟，
倒吸一口冷氣——他的胸膛上橫七豎八的布滿了傷痕，處處血肉外翻，觸目驚心。
“老在我面前說自己是要成為第一武將的人呢？現(xiàn)在好了吧！
知道人外有人”我的淚一顆顆砸在他的傷口處，似乎是砸的力道太沉重，將他砸醒了。
寧趙清醒了過來，“小知意？”他愣愣地看著我，忽然抬手拭去我臉頰的淚水，“哭什么，
我這不是好好的！”我看著他強扯出來的笑容，很想說不想笑就不笑，可我又怕他真的不笑。
“忍著點”我拾起金瘡藥輕輕涂抹在他的傷口處，他一聲不吭，
只是微微顫抖的指尖出賣了他?！靶≈狻彼蝗婚_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你不該救我的”，
我沒說話。他沉默許久才又繼續(xù)說道：“小知意，對不起啊！我要食言了，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最后一眼的。”我的心猛跳，他這是什么意思？
“你”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一陣眩暈，再醒來時寧趙已經(jīng)走了。
留下的只有脖子后方殘留著的些許疼痛，我的少年終究是看出了我的抉擇，
一個人默默離開了！走出密室后，外面的陽光很明媚直照射在我臉上，
但我的心卻像被冷凍了一般根本感覺不到溫暖。青杏見我出來，急忙迎了上來：“小姐，
您終于出來了，沒事吧？”我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
明知道結(jié)果還是不甘心地問了句：“寧趙呢？
”青杏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寧公子他……他已經(jīng)走了?！薄靶小薄?/p>
支開青杏后我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
腦海中不斷回放著與寧趙相處的點點滴滴。他曾說要成為第一武將，他曾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他曾說要娶我……可如今，他卻連一聲告別都沒有就離開了。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或許，
這就是命運吧。“小姐該用藥了”，青杏端著藥進來時，我正將一只銀釵插進發(fā)髻里。
藥汁還是那般烏漆墨黑，可是常年喝藥的我怎會辨別不出這藥的不對?！斑@藥方換了？
”我佯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青杏正幫我整理著梳妝臺，聞言手微微一頓，
“相爺說這之前的藥方喝了一直不見效果，于是特意就換了”我盯著碗里的殘渣，真巧??！
早不換，晚不換寧家出事了之后就換了?！叭ジ赣H說，我不舒服，這幾日就不出門了！
你也別來了，這幾日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小姐！
”“照我說的做”我將碗重重地摔在案幾上，我不知父親想干什么，
但配方換了沈家嫡女就該一病不起。待青杏退下后，我將剛剛插入發(fā)髻的銀釵拔出，
這釵子自己從未見過，而這幾天進過我閨房的人還能送釵子的只有寧趙。
我試著研究了一下釵子，果然在頂端處找到了機關，里面藏著一張紙條，
上面只有兩字：聽話。我的心臟此刻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我不知道父親與他是如何商密的，
既然父親在暗中幫他，那就不會太艱難。3.晨光透過窗戶灑進房內(nèi)，
我盯著枕邊的那張紙條發(fā)著呆，那家伙什么時候來過？也不知叫醒自己。
只見紙條歪歪曲曲地寫著四個字：小知意，念。不是說最后一面嗎？這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家伙。
我將紙條塞進貼身荷包內(nèi)，想來那家伙是又受傷了，于是在身上多揣了幾瓶金瘡藥。
正午的陽光刺的人睜不開眼，我戴著帷帽趁著守門小廝打瞌睡從沈府偏門偷偷溜了出來。
城中的醉仙樓是京中出了名的風雅之地，這也是我與寧趙之前最常來的地方。
三樓最里面的‘松風’雅間，隱隱約約傳來《廣陵散》的琴音。推門的瞬間，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幸好自己多帶了幾瓶金瘡藥?！安皇钦f最后一眼嗎？”我摘下帷帽，
聲音抖得不像話，“你個大騙子?！薄皝砹恕睂広w試圖坐直身子，傷口撕裂也渾不知，
我連忙上前按住他肩膀，掌心觸到了他滾燙的皮膚。“燒成這樣還敢逞強？
”我扯開染血的繃帶，下面猙獰的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化膿，
我拿起一旁的棉布沾了烈酒按在他的傷口上，弄好之后又將金瘡藥灑在他的傷口上，
他全程肌肉繃緊一聲不吭?！澳氵@是舊傷好了又添新傷?！睂広w試圖狡辯，
卻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整齊的馬蹄聲，我們同時僵住。透過窗縫望去，
只見一隊禁衛(wèi)軍正在樓下盤查著路人?！皬暮箝T走。”寧趙不知哪來的力氣，
一把將我拽起走向后門，我同時扣住他的手腕，“要走一起走?！睂広w怔怔望著我，
忽然笑了，“小知意也是長大了?！蔽覀兌氵M了城南破敗的城隍廟。我握著寧趙滾燙的手，
撫摸著手腕上那一串凹凸不平的傷痕——那是鐐銬留下的印記。
聽著他時斷時續(xù)地敘述著這段時間查到的消息：太子私通北狄，
暗中與北狄讓三座邊城的交易，寧父發(fā)現(xiàn)端倪后，太子便將私通罪證栽贓給他。
“他已是太子，朝堂之上也無人支持其他皇子，更何況皇上逐漸龍體欠安了，
甚至有些奏折已經(jīng)再交予他了，為何？”“應該是有什么最重要的點我們是不知道的！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我拍著他的背，摸到了嶙峋的肋骨。
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將軍，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這才過了多久。“那你后面將做何打算！
還有我父親那你倆到底是怎么回事！”寧趙沒回答我只是向我搖搖頭！“你們就瞞著我吧！
”我氣得去捶他的胸口，磕碰到傷口時又慌忙地將手拿開。
“不是瞞著你”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嚴肅地跟我講話，“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得更好更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知意！”“嗯？”“小知意~”寧趙突然喚起我的名字來，
面對著我，我清晰地看見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靶≈忾L大了，
可是我食言了！”未等我反應過來，他滾燙的唇已經(jīng)貼在了我的額頭。我抱著他沒說話，
只是感受著他胸腔里的心跳，很踏實4.春日的御苑，百花爭妍。
自從上次在城隍廟分別后我已好久都沒見到過寧趙了?！靶〗阍摳铝恕鼻嘈优踔\盒過來，
放在桌上打開，“沈老夫人說這是新裁的云錦糯裙，估摸著你會喜歡，便叫我拿了過來。
”我展開那件衣裙，杏色的底子上繡著纏枝牡丹，甚是好看，
“會不會太招搖了”我輕撫著袖口繁復的紋樣，指尖傳來絲綢特有的涼意?！安粫模?/p>
不會的，小姐我都打聽好了，那王家小姐要緙絲的披風，李家姑娘戴著嵌紅寶的金項圈呢！
”青杏這八卦樣可把我逗笑了。“梳個簡單的發(fā)飾就好?！蔽覐膴y奩底層取出一支白玉簪。
這是及笄時寧趙送的，簪頭雕著半開的芍藥，他說等定下婚約后，要送我簪上全開的式樣。
這一等就等到了現(xiàn)在，要不是……不然那簪子也早已到我手上了。御苑里已飄來陣陣笙簫聲。
我踩著滿地落花前行，裙擺拂過青磚時發(fā)出沙沙輕響。轉(zhuǎn)過九曲橋，
忽見一群玄甲侍衛(wèi)列隊而來，為首之人身形挺拔如青松，腰間佩劍的劍穗好似很熟悉，
待我細看后卻發(fā)現(xiàn)只是好似。我剛?cè)胂筒煊X到一道灼熱的視線，抬頭望去，竟是太子周宸。
這是女眷之地他為何會在這？我心頭一緊，下意識低頭避開太子的視線，
明明他唇角噙著溫潤笑意，卻莫名讓我感到一股寒意。待看見太子身影遠去，
我才稍稍松了口氣，“小姐，您怎么了？”青杏小聲問道。我回過神，搖了搖頭，
指尖卻仍緊緊攥著那支白玉簪。宴會過半，我感覺到一陣沉悶，正欲起身離席，
忽聽御苑深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 “有刺客！護駕！”剎那間，
原本祥和的賞花宴亂作一團。女眷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瓷盞碎裂，案幾翻倒，
我被人群推搡著踉蹌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根朱漆廊柱。“小姐！
”青杏驚慌地想要拉住我的手，卻被沖散的人群隔開。遠處刀光劍影閃爍，
數(shù)名黑衣人從假山后竄出，直撲隔屏后面的男賓方向。
我瞳孔驟縮——皇上今日并未出席賞花宴，那他們的目標是——太子！可是為何？
我心頭一顫，可也顧不得思索太多，本能地朝著混亂的反方向跑去。裙裾被花枝勾住，
我咬牙扯斷，白玉簪在奔跑中滑落，碎成兩截。我望著地上的碎片，眼眶發(fā)熱，突然，
假山后伸出一只修長的手，將我猛地拉入陰影處。我正要驚呼，卻被熟悉的氣息包圍。
“別出聲，小知意?！睂広w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你怎會……”我正想問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便被與遠處傳來的打斗聲掩蓋。
寧趙未說話只是撫摸了我臉頰，而后便轉(zhuǎn)身離去。待我回過神，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
御苑的騷動漸漸平息。我整理好衣衫走出假山時，恰好遇上帶人搜尋的青杏?！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