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基那天,穿的是玄黑底、金線繡九龍的龍袍。御座之下,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而在他們最前方,跪著一個特殊的人。他身著一襲素白囚衣,與滿殿的錦繡輝煌格格不入。
他是我曾經(jīng)的駙馬,沈家最小的嫡子,沈決。是沈家,用滿門的兵權(quán)和勢力,
將我這一個最不受寵的公主,硬生生推上了這至尊之位。也是沈家,在我登基之后,
成了我心頭最大的一根刺。如今,這根刺,連同它的根,都要被我親手拔起。我看著沈決,
他曾經(jīng)是京城最風(fēng)光霽月的少年郎,如今卻成了階下囚。他沒有看我,只是平靜地垂著眼,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我緩緩開口,聲音在太和殿上空回響,
冰冷而清晰:“沈氏一族,擁立朕躬,居功至偉。然,其心不軌,暗蓄私兵,意圖謀逆,
罪無可?。 薄皞麟拗家?,沈氏滿門,削爵抄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欽此。
”旨意落下,殿內(nèi)一片死寂。然后,我看向那抹白色身影,
語調(diào)里帶上一絲玩味的殘忍:“至于前駙馬沈決……念其曾侍奉朕躬,不忍加誅。
特赦其死罪,封為‘鳳君’,賜居永安宮,無朕旨意,不得出宮門半步?!蹦且豢?,
沈決終于抬起了頭。那雙曾含著星辰與溫柔的眼眸,此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靜靜地,
毫無波瀾地,望向高坐龍椅的我。我以為他會恨我,會質(zhì)問,會咆哮。可他沒有。
他只是看著我,然后,緩緩地,合乎禮儀地,叩了最后一個頭。“罪臣,沈決,謝陛下,
隆恩?!?永安宮,名字里帶著諷刺的“永遠(yuǎn)安寧”。它比任何一座冷宮都要華麗,
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用的是頂級的貢品。但它也是一座最堅固的牢籠,宮墻之外,
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連一只鳥都飛不出去。我將沈決囚禁在了這里。抄家的圣旨下去那天,
京城血流成河。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沈家,一夜之間,轟然倒塌。我坐在御書房里,批閱著奏折,
聽著暗衛(wèi)流水般的回報?!吧蚣壹抑魃蚓矗豢笆苋?,獄中自盡?!薄吧蚣掖蠊由蜣o,
反抗激烈,被當(dāng)場格殺。”“沈家二公子……”每一條消息,都代表著一條人命的消逝。
這些人,曾經(jīng)都是我的親人,是我在酒宴上需要含笑敬酒的“父親”和“兄長”。
我的手沒有絲毫顫抖,朱筆在奏折上落下決絕的批語。不做帝王,便為魚肉。這個道理,
我比誰都懂。夜深了,我屏退了所有宮人,獨(dú)自一人,提著一盞宮燈,走向了永安宮。
我想看看我的“鳳君”。我想看到他的崩潰,他的絕望,他的悔恨。
我想看到他為他家族的野心,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宮門被緩緩?fù)崎_,我踏了進(jìn)去。月光如水,
灑在庭院里。沈決沒有待在溫暖奢華的寢殿,而是獨(dú)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他換下了一身囚衣,穿著我特意命人送來的華貴絲綢。月光下,他的側(cè)臉俊美如玉,
卻也蒼白得像紙。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四目相對,隔著幾丈遠(yuǎn)的距離,
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氨菹律钜沟皆L,所為何事?”他的聲音很輕,像風(fēng)吹過樹葉,
沒有一絲波瀾。我提著燈籠,一步步向他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皝砜纯次业镍P君,
住得還習(xí)不習(xí)慣?!蔽夜室夥怕苏Z速,讓每一個字都帶著鉤子,“這永安宮,
可比你沈家的府邸還要?dú)馀伞O矚g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仰頭看著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有些不耐煩?!霸趺矗瑔“土??”我冷笑,“還是說,沈家倒了,你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終于動了動,緩緩站起身,與我平視。他的個子很高,即便我穿著內(nèi)增高的龍靴,
也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進(jìn)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我預(yù)想中的任何情緒。沒有恨,
沒有怒,沒有悲,甚至沒有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氨菹拢彼_口,
聲音依舊平靜,“夜深了,露重。您該回宮安歇了?!蔽蚁袷潜缓莺荽蛄艘蝗?,
卻打在了棉花上。我準(zhǔn)備好了一切尖酸刻薄的言語,準(zhǔn)備好了一切羞辱他的姿態(tài),
可他根本不接招。這比他對我破口大罵還要讓我難受。“放肆!”我怒斥道,“沈決,
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什么,還敢用這種語氣跟朕說話?”“我是你的階下囚,
是你圈養(yǎng)在籠中的鳥?!彼卣f,仿佛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可陛下,
鳥也會累,人也會倦。您已經(jīng)贏了,又何必再來這里,看一個輸家呢?
”我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是啊,我已經(jīng)贏了。我坐擁天下,手握生殺大權(quán)。而他,
不過是我念及一絲舊情,留下來的一件戰(zhàn)利品。我為什么還要來這里自討沒趣?“很好。
”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沈決,你有骨氣。朕倒要看看,
你的骨氣能撐到什么時候?!蔽曳餍涠ィ秤皼Q絕??晌覜]看到,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
沈決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間垮了下去。他扶著身后的廊柱,劇烈地咳嗽起來,月光下,
一抹刺目的殷紅,染上了他潔白的衣袖。2接下來的日子,我徹底投入到了朝政之中。
沈家倒臺留下的權(quán)力真空,引來了無數(shù)餓狼的覬覦。朝堂之上,暗流涌動。
以丞相王志為首的老臣們,開始旁敲側(cè)擊,試探我的底線?!氨菹?,自古以來,
后宮不得干政。如今設(shè)立‘鳳君’一職,實乃聞所未聞,恐引天下非議,動搖國本?。?/p>
”早朝上,王志唾沫橫飛,一副為國為民的忠臣模樣。我坐在龍椅上,冷眼看著他表演。
我知道,他們不是真的在乎什么“國本”,他們只是想削弱我的權(quán)力,
讓我成為一個任他們擺布的傀儡女帝。“王愛卿,”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你的意思是,朕的決定,錯了?”王志一愣,
連忙跪下:“老臣不敢!老臣只是……”“你只是覺得,朕是個女人,初登大寶,根基不穩(wěn),
所以可以任由你們拿捏,是嗎?”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老臣萬萬不敢有此想法!
”王志冷汗涔涔?!安桓??”我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群臣,
“朕看你們敢得很!”我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站了起來。“朕告訴你們!
朕是奉天承運(yùn)的皇帝!朕說的話,就是圣旨!朕的決定,就是國法!”“鳳君之位,
朕意已決!誰再敢多言一句,便如此人!”我指向殿角一個附和王志的御史,
厲聲道:“來人!將此人拖出去,廷杖二十,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立刻有如狼似虎的禁衛(wèi)軍沖了上來,堵住那御史的嘴,將他拖了出去。大殿外,
很快傳來了沉悶的擊打聲和凄厲的慘叫。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出聲。
王志跪在地上,身體抖得像篩糠。我坐回龍椅,看著他,淡淡地說:“王愛卿,
還有事要奏嗎?”“沒……沒有了。陛下圣明,老臣……心服口服。”“退朝。
”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徑直離開了太和殿。我知道,這一場立威,我贏了。但我的心里,
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坐上這個位置,就意味著要變得冷酷,變得無情,
要用雷霆手段震懾所有不服之人??擅慨?dāng)我夜深人靜,獨(dú)自一人面對這空曠的宮殿時,
總會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dú)。我習(xí)慣性地又走到了永安宮外。我沒有進(jìn)去,
只是站在高高的宮墻下,聽著里面?zhèn)鱽淼碾[約的琴聲。琴聲嗚咽,如泣如訴。
我認(rèn)得這首曲子,是我年少時最喜歡的一首,《鳳求凰》。那時候,
我還是最不受寵的九公主,而他是名滿京城的沈家公子。我們在一次宮宴上相遇。
他為我彈奏了這首曲子。他說:“殿下,待你及笄,我便上門求娶?!焙髞?,他真的做到了。
我成了他的妻,他成了我的駙馬。那是我生命中最安穩(wěn),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他會教我讀書寫字,會陪我賞花觀月,會在我被其他皇子皇女欺負(fù)時,不動聲色地為我撐腰。
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相守一生。可命運(yùn),卻和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父皇病危,
太子和幾位年長皇子為了皇位爭得頭破血流,兩敗俱傷。沈家,看到了機(jī)會。
他們將我推到了臺前。用他們手中的兵權(quán),為我掃清了一切障礙。我知道他們的目的,
他們想讓我做他們的傀儡,想讓沈家成為真正的無冕之王。我假意迎合,百般順從。
直到我穿上龍袍的那一刻。琴聲戛然而止。我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趙寧啊趙寧,
你現(xiàn)在是皇帝,不是那個需要人保護(hù)的九公主了。過去的一切,都該忘了。
3為了徹底打壓那些老臣的氣焰,我開始提拔新人。
我從科舉中選拔了一批有才華但出身寒門的學(xué)子,委以重任。其中最出色的一個,
名叫林清源。他不僅才華橫溢,而且相貌俊朗,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對我忠心耿耿。
我將他安排在身邊,做了我的近臣。我們時常在御書房議事到深夜。
宮里很快就傳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這個女帝,喜新厭舊,有了新寵,忘了舊人。這些話,
我自然也聽到了。我沒有制止,反而有意地放任了這些流言。我甚至在一次宴會上,
當(dāng)著眾人的面,親手為林清源斟了一杯酒?!傲謵矍洌闱嗄瓴趴?,是國之棟梁,朕,
很看好你。”林清源受寵若驚,連忙跪下謝恩。而我,用眼角的余光,
瞥向了坐在角落里的王志。他的臉色,果然難看到了極點(diǎn)。我知道,我的目的達(dá)到了。
我要讓他們知道,這個朝堂,到底是誰說了算。宴會散后,我?guī)е鴰追志埔猓?/p>
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永安宮。這一次,我沒有在外面停留,直接推門走了進(jìn)去。
沈決正坐在窗邊看書?;椟S的燭光,映著他的側(cè)臉,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暈里。
他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落在了我身后不遠(yuǎn)處的林清源身上。我特意帶了林清源過來?!傍P君,”我?guī)е硪猓?/p>
笑著開口,“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朕的新科狀元,林清源,林大人。
”林清源連忙上前行禮:“下官林清源,參見鳳君?!鄙驔Q沒有看他,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很平靜,卻讓我莫名地感到了一絲心虛。“陛下今日,興致很高?!彼従徴f道。
“當(dāng)然,”我走到他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強(qiáng)迫他看著我,“朕今天高興。所以,
特地來與鳳君分享一下這份喜悅?!蔽业闹讣獗鶝觯钠つw卻很溫?zé)?。這種觸感,
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霸趺矗俊蔽一剡^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到朕有了新歡,
你心里不舒服了?”他終于有了一絲反應(yīng)。他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陛下說笑了。
”他移開目光,聲音低沉,“您是天子,我是罪臣。您的喜怒哀樂,又與罪臣何干?
”“是嗎?”我冷笑,“你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在乎?”我轉(zhuǎn)過身,對林清源招了招手:“清源,
過來?!绷智逶椽q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我當(dāng)著沈決的面,伸手環(huán)住了林清源的腰,
將他拉進(jìn)我懷里?!澳憧?,”我貼在林清源耳邊,聲音卻足以讓沈決聽得一清二楚,
“朕的林大人,是不是比你年輕,比你聽話,也……比你識時務(wù)?”林清源的身體僵住了,
臉漲得通紅。而沈決,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燭光下,他的臉色愈發(fā)蒼白?!氨菹?,
”他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夜深了,您該回宮了。”又是這句話。
每一次,當(dāng)我以為可以刺痛他的時候,他都用這句話,把我所有的攻勢都化解于無形。
一股無名火,從我心底竄起?!吧驔Q!”我猛地推開林清源,沖到他面前,
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你到底想怎么樣?你為什么不恨我?為什么不罵我?
你以為你這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就能讓我高看你一眼嗎?”“我告訴你,不可能!在我眼里,
你和你那謀逆的家族一樣,都該死!”我失控地吼著,
將這些天積壓在心里的所有煩躁和郁結(jié),都發(fā)泄了出來。他任由我揪著他的衣服,沒有反抗。
等我吼完了,他才緩緩地抬起手,覆在了我抓著他衣襟的手上。他的手很涼?!氨菹拢?/p>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我的恨,能讓您好受一點(diǎn)。那么,我恨您。
”我愣住了。他的手,輕輕地,將我的手拉了下來?!艾F(xiàn)在,您可以回宮了嗎?
”我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我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看著他那張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臉,忽然覺得無比的荒謬。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轉(zhuǎn)身,
狼狽地逃離了永安宮。4那晚之后,我病了一場。風(fēng)寒來勢洶洶,我在床上躺了三日,
高燒不退,人事不省。迷迷糊糊間,我總感覺有人坐在我的床邊,用溫?zé)岬拿恚?/p>
一遍遍地擦拭著我的額頭。那人的動作很輕,很柔,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
我努力地想睜開眼睛,看清他的臉,可眼皮卻像有千斤重?!八蔽腋闪训淖齑剑?/p>
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很快,一杯溫水被遞到了我的唇邊。我貪婪地喝著,
甘甜的清水滋潤了我干涸的喉嚨?!皩帉帯币粋€模糊的,帶著心疼的呼喚,
傳進(jìn)我的耳朵。寧寧。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只有他,只有沈決,才會這樣叫我。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是明黃色的床幔,和一張張焦急的臉。太醫(yī),宮女,
太監(jiān)……唯獨(dú)沒有他?!氨菹?!您終于醒了!”我的貼身宮女夏荷驚喜地叫道。
我撐著身子坐起來,感覺頭痛欲裂?!拔宜硕嗑茫俊蔽业穆曇羯硢〉脜柡??!盎乇菹?,
您已經(jīng)昏睡了三日三夜了?!毕暮烧f著,眼圈就紅了,“可嚇?biāo)琅緜兞??!蔽噎h(huán)顧四周,
問道:“這幾日,可有什么人來過?”夏荷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陛下龍體抱恙,
奴婢們不敢讓任何人打擾。”沒有嗎?那我夢里感覺到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
我有些失神。病好之后,我沒有再去找沈決的麻煩?;蛟S是那晚他的話起了作用,
又或許是我覺得,和一個階下囚置氣,實在有失身份。我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朝政上。
在林清源等一眾新臣的輔佐下,我推行了一系列新政,減免賦稅,興修水利,整頓吏治。
朝堂的風(fēng)氣,煥然一新。那些老臣們,雖然心有不甘,但在我的雷霆手段和新政的成效面前,
也不得不收斂了許多。我的皇位,漸漸坐穩(wěn)了。一切,都在朝著我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
可我的心里,卻總覺得空落落的。這天,我處理完奏折,已是深夜。我走出御書房,
看著天上一輪孤月,忽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我環(huán)顧四周,偌大的皇宮,
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林清源很好,但他對我,只有君臣之禮,敬畏之心。
夏荷她們,是我的奴婢,永遠(yuǎn)不可能與我平等對話。我,是孤家寡人。這個念頭,
讓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我又一次,走到了永安宮外。我告訴自己,我只是路過。
可我的腳,卻不受控制地停了下來。宮里,沒有燈光,一片死寂。他已經(jīng)睡了嗎?
我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就在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宮門,卻從里面“吱呀”一聲,
打開了。沈決站在門內(nèi),看著我。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時,又清瘦了一些。月光下,
他的身影顯得單薄而孤寂。“陛下?!彼_口,打破了沉默?!啊阍趺粗牢以谶@里?
”我有些錯愕。他沒有回答,只是側(cè)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巴饷骘L(fēng)大,進(jìn)來坐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jìn)去。他將我引到庭院的石桌旁,為我倒了一杯熱茶。
茶是普通的粗茶,但入口,卻帶著一股暖意,驅(qū)散了我身上的寒氣。我們相對而坐,
一時無言?!澳氵^得,還好嗎?”最終,還是我先開了口。問出這句話,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我把他囚禁在這里,毀了他的一切,現(xiàn)在卻來問他過得好不好。“挺好的。”他淡淡地說,
“這里很清靜?!蔽矣植恢涝撜f什么了。氣氛,有些尷尬?!澳恪孟袷萘?。
”我看著他愈發(fā)消瘦的臉頰,鬼使神差地說道。他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翱赡苁亲罱?,
胃口不太好吧?!彼p描淡寫地帶過。我的心里,沒來由地一揪。是因為我嗎?
因為我?guī)Я智逶磥泶碳に?,所以他才……“御膳房的人,若是怠慢了你,朕……”“沒有。
”他打斷了我的話,“他們很好。是我自己的問題?!彼痤^,看著我,
忽然問道:“陛下這幾日,似乎清減了不少。是朝堂之事,太過勞心了嗎?
”我沒想到他會關(guān)心我。我愣了愣,才點(diǎn)頭:“是有些。不過,都解決了?!薄澳蔷秃谩?/p>
”他垂下眼眸,輕聲說。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的都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
天氣,花草,書籍……我們避開了所有敏感的話題,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在進(jìn)行一場平淡的敘舊。我從未想過,我們之間,還會有這樣心平氣和的時刻。我的心情,
不知不覺地放松了下來。這些日子積壓在心里的疲憊和孤獨(dú),
仿佛都在這杯熱茶和這平靜的對話中,消散了許多。“時辰不早了。”我看了看天色,
“朕該回去了。”“我送您。”他起身,將我送到永安宮門口。臨走前,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沈決?!薄班牛俊薄啊瓫]什么?!蔽矣杂种梗罱K還是什么都沒說。謝謝你。這句話,
我終究是說不出口。5自那晚之后,我去永安宮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起來。
有時候是深夜批完奏折,有時候是午后得了片刻清閑。我總能為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
比如,去看看他有沒有在密謀什么。比如,去敲打敲打他,讓他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
但其實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是想去找他說說話。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卸下皇帝的偽裝,
做回片刻的趙寧。我們依舊聊著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默契地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他從未向我抱怨過什么,也從未向我祈求過什么。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待在那座宮殿里,
仿佛已經(jīng)被世界遺忘??晌覅s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有一次,我去看他時,
看到他正在院子里侍弄幾盆蘭花。那幾盆蘭花,是我當(dāng)年嫁入沈府時,
他特意為我尋來的名貴品種。我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還留著它們。
”他修剪花枝的手,頓了一下?!澳阆矚g,我便留著了。”他頭也不抬地說道。我的心,
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還有一次,我因為一件朝政上的煩心事,和他抱怨了幾句。
我說,那些老臣子,倚老賣老,處處與我作對,實在可恨。他聽完,沉默了片刻,
然后對我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堵不如疏?!焙喓唵螁蔚陌藗€字,卻讓我茅塞頓開。
我按照他的思路,調(diào)整了策略,果然收到了奇效。我開始意識到,我囚禁在永安宮的,
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而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智者。他明明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
卻甘愿在這方寸之地,做一個沉默的囚徒。為什么?這個疑問,像一根刺,扎在了我的心里。
我開始派人,暗中調(diào)查當(dāng)年沈家謀逆案的始末。我需要一個答案。我需要知道,
他在這場滔天的陰謀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很快就送到了我的案頭。一封封密信,一份份證詞,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沈決,從頭到尾,
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個。他的父親和兄長,嫌他“心慈手軟”,“兒女情長”,
擔(dān)心他會因為我而壞了他們的大事,所以從一開始,就將他排除在了計劃之外。
他們只是把他當(dāng)成了一顆連接我和沈家的棋子。甚至,他們還準(zhǔn)備在事成之后,將我廢黜,
另立新帝。而沈決,在察覺到家族的異動后,曾多次試圖勸阻,卻被他的父親軟禁了起來。
他還偷偷地給我寫了一封信,想提醒我小心。只是那封信,還沒來得及送出,
我就已經(jīng)先一步登上了皇位,并下旨抄了沈家。我看著那封被截留下來的,字跡熟悉的信,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間凝固了。信上寫著:“寧寧,見字如面。近來家中氣氛詭異,
父親兄長所謀之事,恐對你不利。我?guī)状稳瑒裾f,皆被斥回。如今身陷囹圄,無法脫身。
萬望珍重,凡事小心。若事不可為,切記保全自身為上。沈決,絕不負(fù)你?!倍潭處仔凶?,
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我錯了。我錯得離譜。
我親手將唯一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推入了地獄。我將他的家人流放,將他囚禁,日日羞辱。
而他,卻從未對我解釋過一句。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我加諸于他身上的一切。為什么?
他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我捏著那封信,手抖得厲害。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沖向了永安宮。
6我?guī)缀跏酋唛_永安宮的大門的。沈決正在作畫??吹轿覞M臉煞氣地沖進(jìn)來,
他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平靜地看著我。“陛下,何事如此動怒?”我沖到他面前,
將那封信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斑@是什么?!”我沖他嘶吼道,
聲音里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看了一眼那封信,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一封……沒能送出去的信。”“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死死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你為什么不為自己辯解?!
”他沉默了。“說話!”我抓著他的肩膀,用力地?fù)u晃著,“沈決,你給我說話!
”他任由我搖晃,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氨菹?,
事已至此,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分別?”“有什么分別?”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分別就是,我冤枉了你!我把你當(dāng)成仇人,我……”我說不下去了。滔天的悔恨和愧疚,
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氨菹?,”他看著我,
眼神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您是皇帝。您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也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愧疚?!薄拔也恍枰銇斫涛以趺串?dāng)皇帝!
”我打斷他,眼眶發(fā)紅,“我只問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他終于抬起眼,
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雙死寂的古井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地碎裂。“告訴你?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告訴您,我的父親和兄長,想利用完您之后,
再殺了您嗎?”“告訴您,我曾為了您,和他們拔刀相向,卻被他們當(dāng)成瘋子一樣關(guān)起來嗎?
”“告訴您,當(dāng)您下旨抄家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不是恨,而是慶幸,慶幸您終于安全了嗎?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被凌遲一分?!氨菹?,您當(dāng)時剛剛登基,根基不穩(wěn),四面楚歌。
沈家是您立威最好的靶子。您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讓天下人都信服的理由,
來鏟除這個心腹大患?!薄岸遥疫@個‘謀逆’的駙馬,就是您最好的理由。
”“如果我的罪名,能讓您的皇位坐得更穩(wěn)一些。那么,沈決,心甘情愿。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處境,
知道我的算計,知道我每一步的用意。他不是不在乎,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hù)我。
用他自己,和他全家的性命,為我鋪平了帝王之路?!澳恪蔽业淖齑筋澏吨?,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tuán)棉花,“你這個傻子……”“傻子?”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
眼底是化不開的悲哀,“陛下,從我愛上你的那天起,我就已經(jīng)是個傻子了?!边@句話,
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里炸開。我踉蹌著后退,撞倒了身后的椅子。我一直以為,
我們之間的婚姻,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我以為,他娶我,是沈家的安排。我以為,他對我的好,
都只是為了籠絡(luò)我,利用我??晌覐膩頉]有想過……他愛我。這個認(rèn)知,
讓我感到一陣滅頂?shù)目只?。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張蒼白憔悴的臉,
看著他眼中那深沉得讓我無法承受的愛意,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我害怕面對這份感情。
我害怕承認(rèn),我對他,也并非全無感覺?!半蕖捱€有事,先走了?!蔽衣浠亩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