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業(yè)寺大雄寶殿的肅穆，被初融的雪水洇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隙。
檀香裊裊，梵唱低徊，早春稀薄的日光透過高窗，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斜長的光柱。
沈殊跪坐在角落的蒲團上，雙目微闔，手中菩提珠緩緩捻動，唇間無聲默誦著經(jīng)文，仿佛與周遭的香火信徒隔絕。
殿內(nèi)走進一個身著簇新湖藍綢緞褙子，頭戴赤金點翠頭面的婦人。婦人體態(tài)微豐，在兩名丫鬟的攙扶下，格外惹眼地完成了三跪九叩大禮。
她起身時，帕子掩著口鼻，似有若無地朝沈殊的方向瞟了好幾眼。隨即，她又狀似隨意地攔住一個灑掃的小沙彌，笑容和善。
“小師傅，聽說七殿下也在此清修?不知殿下平日……是如何修行的?可還虔心?”
聞言，侍立在沈殊身后半步的阿蠻，身體繃緊，如同嗅到危險的獵犬。他微微傾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提醒。
“殿下，那婦人不對勁。”
沈殊捻動佛珠的手指沒有絲毫停滯，同樣以氣音回應(yīng)。“無妨。跳梁小丑罷了。且看她要唱哪一出戲。”
前世記憶的碎片瞬間閃回——周夫人，二皇子母妃的心腹陪嫁嬤嬤，一個專司陰私，手段狠辣的暗探。
她出現(xiàn)在這里，絕非偶然。
二皇子的關(guān)懷，終于還是穿透了這深山古寺的屏障，刺探而來。
三日后的清晨，凈業(yè)寺的寧靜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
一名身著禮部差役策馬直闖山門，馬蹄濺起未干的泥濘。他勒馬于大殿前，翻身落地，聲音洪亮得足以讓半個寺院都聽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賜七皇子沈殊《金剛經(jīng)》一部，玉如意一柄，欽此～”
“七殿下，還不速速接旨謝恩!”
兩個小廝上前，捧出兩件恩賞。所謂的《金剛經(jīng)》，書頁泛黃卷邊，封皮破損。顯然是宮中庫房角落積壓多年的舊物。
而那柄玉如意，是個尾端缺了一塊的殘次品，玉質(zhì)渾濁，通體布滿細微的棉絮狀雜質(zhì)。
這兩件東西本身，便是無聲而刻毒的羞辱。不祥之人，只配用這等廢棄殘缺之物。
差役鼻孔朝天，掃過聞聲趕來的僧眾和沈殊主仆?！捌叩钕?，這可是二皇子殿下特意為您在陛下面前求來的恩典。您可要感念二殿下這份兄弟情誼!還不快謝恩?”
少年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恩砸得暈頭轉(zhuǎn)向，踉蹌著向前幾步后，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甚至膝行了兩步，靠近那差役的腳邊，才伸出雙手，以一種近乎卑微的姿態(tài)去接那兩件賞賜。
他抬頭的瞬間，眼眶就紅了，哽咽著道：“臣，臣弟何德何能。蒙陛下天恩，更得二皇兄如此，如此厚愛。臣弟感激涕零，無以為報，無以為報啊!”
他顫巍巍地捧著經(jīng)書和殘如意，試圖起身之際，意外發(fā)生了。腳下似乎被自己那過于寬大的的僧袍衣擺絆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栽。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那柄本就殘缺的玉如意，從他手中脫出，狠狠砸在青石板上，瞬間四分五裂，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碎片。
“啊!”
少年發(fā)出一聲驚恐到變調(diào)的尖叫，仿佛天塌了一般。顧不上膝蓋的疼痛，徒手就去抓碎片，試圖將它們攏起。
鋒利的玉石邊緣瞬間割破了他的指腹，殷紅血珠涌出，滴滴答答，不偏不倚地濺落在手中那本破舊的《金剛經(jīng)》扉頁上，暈開幾朵污穢的紅梅。
“血……血……”
少年眼神渙散，仿佛被自己的晦氣徹底嚇傻了，只會喃喃自語?！拔?，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那差役先是愕然，隨即臉上爆發(fā)出幸災(zāi)樂禍的嗤笑：“嘖嘖嘖～七殿下，您這，您這可真是，連御賜之物都捧不住，還見了血光污了經(jīng)書。這，這可真是……”
他搖著頭，連場面話都懶得再說，直接轉(zhuǎn)身，對著帶來的小廝一揮手：“走，回京復(fù)命，晦氣!”
差役揚長而去，徒留塵土飛揚。
躲在廊柱陰影后的周夫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很快，一只不起眼的灰鴿從凈業(yè)寺后山悄然起飛，振翅飛向京城的方向。鴿腿上綁著的密信核心，只有短短五個字：“廢物，不足慮?！?/p>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凈業(yè)寺后山那間簡陋的禪房內(nèi)，只亮著一盞孤燈。
白日里那個惶恐狼狽的廢物皇子，此刻正端坐于燈下。懦弱驚惶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染血的《金剛經(jīng)》攤在面前。他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指尖蘸了少許清水，均勻地涂抹在扉頁那幾行御筆題寫的、冠冕堂皇的賜語空白處。
片刻之后，被水浸潤的空白宣紙上，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跡浮現(xiàn)，散發(fā)著極淡的的藥水味，這是二皇子慣用的密寫藥水。
字跡清晰，帶著居高臨下的試探與毫不掩飾的威脅：
［七弟清修辛苦，日夜誦經(jīng)，可有所悟?京中風(fēng)雪甚寒，兄亦憂心，望弟珍重自身。］
沈殊眸中浮現(xiàn)星星點點的笑意：果然，他這個二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心急，坐不住。
他拿起一支毛筆，在另一個干凈的碗底，蘸取了一點熬得濃稠的米湯。
筆尖懸于經(jīng)書扉頁另一處更大的空白上，左手手腕微動，落筆姿勢笨拙，寫出的字跡自然也歪歪扭扭，如同蒙童初學(xué)，透著一股愚鈍的氣息：
［弟愚鈍不堪，終日唯誦經(jīng)掃地，渾噩度日。京中繁華，弟心惶恐，唯盼皇兄垂憐，賜一隅安身，足矣。］
翌日清晨，這本破舊的《金剛經(jīng)》，被粗心地遺落在了香客前往大雄寶殿祈福的必經(jīng)之路：回廊轉(zhuǎn)角一個不起眼的石凳下。
幾乎是它出現(xiàn)后不到半個時辰，一雙保養(yǎng)得宜，戴著金戒指的手，便如獲至寶般將它撿起。
當(dāng)夜，周夫人甚至等不及天明，便以家中急事為由匆匆下山，懷揣著這本蘊藏著七皇子心聲的鐵證，快馬加鞭，直奔京城二皇子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