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戲劇學(xué)院,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開學(xué)后的首次月考,如同一場淬煉,檢驗著每一個表演系新生的根基與潛力。四門主課——表演、臺詞、形體、聲樂,將在今天依次拉開帷幕??紙鲈O(shè)在最大的排練廳,觀眾席前排坐著四位表情嚴(yán)肅的系主任課老師,以及作為助教參與打分的江翼和慕曜。初露的名字在后半程的名單上,這讓她有更多時間在后臺準(zhǔn)備,卻也拉長了那份沉甸甸的焦慮。
過去的一個月,校慶的喧囂、與慕曜的誤會糾葛、情感的劇烈起伏,像潮水般消耗了她太多精力。排練的時間被擠壓得支離破碎,此刻站在后臺,看著其他同學(xué)緊張地進(jìn)進(jìn)出出,初露深吸一口氣,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她必須全神貫注。
初露和搭檔的男同學(xué)(扮演父親)最后檢查了道具——一個沾滿泥污、裙角破損的舊布娃娃。初露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黑色棉布連衣裙,長長的黑發(fā)被精心編成了兩條樸素的麻花辮垂在胸前。這身裝扮瞬間讓她褪去了平日的清冷,透出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初露走上臺前:
“表演一班,學(xué)號XXX,初露。作品:《夢醒時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但眼神已然沉入角色。
燈光暗下。
《Experience》(Ludovico Einaudi)那空靈、宏大又帶著宿命感的鋼琴前奏緩緩流淌。一束追光打在舞臺中央,照亮了蜷縮在冰冷“雨地”上的小女孩——初露。她渾身濕透,小小的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瑟瑟發(fā)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同樣濕漉漉、臟兮兮的布娃娃。雨水(燈光模擬)無情地沖刷著她蒼白的小臉。她抬起頭,眼神空洞而絕望地望向虛空,仿佛在質(zhì)問這冰冷的天地。她顫抖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手機(jī),一次又一次地按下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將聽筒緊緊貼在耳邊。寂靜。只有《Experience》那沉重的音符在回響,如同命運(yùn)無情的嘲弄。聽筒里持續(xù)的忙音徹底擊垮了她,她將臉深深埋進(jìn)娃娃臟污的布料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懷中的娃娃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溫暖。
突然!
音樂無縫切換成《Remember Me》(《尋夢環(huán)游記》主題曲,純器樂版),旋律溫暖、悠揚(yáng),充滿了回憶的甜蜜濾鏡。燈光瞬間變得明亮柔和,如同灑滿了陽光。
初露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干的“雨水”,其實是汗水和淚水,但眼神已煥然一新,充滿了依賴和孺慕之情。她身邊的“父親”出現(xiàn)了,他不再是現(xiàn)實中模糊的影像,而是具體而慈祥的。他笑著,溫柔地拉起小女孩的手,隨著音樂旋轉(zhuǎn)、起舞,模仿著芭蕾的基本動作。他蹲下身,耐心地幫她整理歪掉的發(fā)辮,眼神里滿是寵溺。女孩臉上綻放出純凈無瑕的幸福笑容,緊緊依偎著“父親”,仿佛擁有了全世界。布娃娃被隨意地放在一旁,不再是唯一的依靠。
音樂再次切換回沉重冰冷的《Experience》。
燈光驟暗復(fù)明,但已變回最初的冷色調(diào)。
“父親”的身影如同煙霧般消散。溫暖的笑容僵在初露臉上,隨即被巨大的驚恐和失落取代。她茫然四顧,急切地尋找那個消失的身影,最終目光落回地上那個孤零零的、沾滿泥污的布娃娃。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撲過去,再次緊緊、緊緊地抱住它,將臉埋進(jìn)去,身體蜷縮成最初那個防御的姿態(tài)。這一次,無聲的啜泣變成了壓抑到極致的、小獸般的嗚咽,在《Experience》磅礴而悲愴的尾音中,微弱卻撕心裂肺。
幕落。
后臺一片寂靜。前排的老師們沉默了幾秒,才響起掌聲。江翼眼中帶著明顯的動容。慕曜放在膝蓋上的手,早已在黑暗中攥緊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著臺上那個蜷縮的、承載著巨大悲傷的黑色身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他從未見過初露如此脆弱又如此有力量的表演,那份絕望與希冀的交織,狠狠擊中了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他想沖上去,想拂去她臉上冰冷的“雨水”,想告訴她“別怕”。但此刻,他只是考官席上一個沉默的旁觀
短暫的換裝后,初露再次登臺。依舊是那身黑色連衣裙,只是解開了麻花辮,讓烏黑的長發(fā)自然披散下來,襯得小臉愈發(fā)蒼白。妝容依舊極淡,只有哭過的眼眶還帶著微紅。
“臺詞考核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的聲音平靜了許多。
不同于其他同學(xué)或激昂或深沉的朗誦,初露的聲音很輕,很緩,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夢囈。她站在舞臺中央,眼神沒有聚焦在觀眾席,而是投向更遠(yuǎn)的地方,仿佛在凝視著詩中所描繪的那個“幸?!钡谋税丁?/p>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她的語調(diào)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憧憬,卻又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幻感。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當(dāng)她念到“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時,聲音里多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溫暖的一切。
然而,當(dāng)最后兩句來臨: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p>
初露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和蒼涼。她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積蓄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承受不住那沉重的悲傷,無聲地、一顆接一顆地滾落下來,砸在黑色的裙擺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氣聲念出的,帶著一種徹底的、放棄般的孤獨(dú)。那“春暖花開”的景象,在她淚眼朦朧的念白中,不再溫暖,反而顯得無比寂寥和遙遠(yuǎn)。
整個排練廳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種內(nèi)斂到極致、卻又直擊靈魂的表達(dá)方式震撼了。她沒有吶喊,沒有控訴,只是用平靜的敘述和無聲的眼淚,撕開了詩歌表層溫暖的糖衣,露出了詩人海子內(nèi)心深處那份巨大的、無法消解的孤獨(dú)與絕望。慕曜的心,隨著她每一滴眼淚的下落而抽緊。他看著她孤零零地站在臺上,像一株被風(fēng)雨摧折的小草,那份濃重的悲傷幾乎要將他淹沒。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荒蕪和渴望。
再次回到后臺,初露迅速換上舞蹈服裝——一襲素雅的月白色短款改良旗袍,勾勒出少女纖細(xì)玲瓏的曲線。烏黑的長發(fā)挽成了一個簡潔的發(fā)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唇——不再是之前的蒼白或淡粉,而是涂上了飽滿、濃郁、極具侵略性的大紅唇色,與她清冷的氣質(zhì)形成了強(qiáng)烈的、驚心動魄的對比。她拿起一把素色絹面折扇。
“形體考核作品:即興片段《浮光掠影》?!?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2046 Main Theme》(梅林茂作曲)那迷離、慵懶、帶著舊上海風(fēng)情卻又充滿現(xiàn)代疏離感的旋律響起。燈光是曖昧的昏黃。
初露動了。她的身體不再是表演課上的脆弱蜷縮,也不再是朗誦時的沉靜哀傷。她像一條蘇醒的蛇,又像一縷抓不住的風(fēng)。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現(xiàn)代舞的張力與控制,卻又巧妙地融入了舊式舞步的韻味。折扇在她手中不再是裝飾,而是肢體的延伸,是情緒的載體。時而“唰”地展開,遮住半張臉,只露出那雙清冷又帶著一絲媚意的眼睛;時而合攏,如劍般凌厲地點(diǎn)、劃、刺;時而又在指尖翻飛旋轉(zhuǎn),如同玩弄著捉摸不透的命運(yùn)。
大紅唇在曖昧的光線下,隨著她的旋轉(zhuǎn)、折腰、仰頭,綻放出驚心動魄的、帶著危險氣息的美。她的表情是冷的,眼神是疏離的,仿佛置身于熱鬧之外,冷眼旁觀著燈紅酒綠。但肢體語言卻充滿了內(nèi)在的激情與掙扎,那《2046》的旋律仿佛是她內(nèi)心隱秘欲望和孤獨(dú)的具象化。她跳的不是歡愉,而是繁華背后的空虛、渴望靠近又害怕灼傷的矛盾、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排遣的寂寥。一分鐘的舞蹈,如同一場短暫卻令人窒息的幻夢。
舞畢,她以一個背對觀眾、微微側(cè)首回眸的姿勢定格。紅唇在昏暗中如同燃燒的火焰,眼神卻如寒潭深水。扇子輕輕垂落。
“嘶……” 臺下傳來幾道倒吸冷氣的聲音。這強(qiáng)烈的反差美和極具表現(xiàn)力的舞蹈,完全打敗了大家對初露“清冷小白花”的印象。江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贊賞。慕曜完全怔住了。他看著臺上那個如同淬火重生般、散發(fā)著致命吸引力的身影,心跳如擂鼓。旗袍勾勒的曲線,紅唇帶來的視覺沖擊,舞蹈中展現(xiàn)的復(fù)雜內(nèi)心世界……每一面都讓他感到陌生又著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初露絕不僅僅是他想要保護(hù)的對象,她本身就是一個擁有巨大能量和無限可能的、充滿魅力的發(fā)光體。
最后的聲樂考核。初露換回那身承載了表演和臺詞情緒的黑色連衣裙,長發(fā)披散。她擦去了舞蹈時那抹驚心動魄的大紅唇,只留下一點(diǎn)近乎無色的淡粉,臉色在連番考核后顯得蒼白而疲憊,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像燃盡了所有力氣后余下的、執(zhí)拗的星火。
“聲樂考核作品:音樂劇《變身怪醫(yī)》選段《曾經(jīng)有個夢》。” 她微微鞠躬,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前奏響起,旋律帶著古典的優(yōu)雅底色,卻鋪陳開一層揮之不去的憂郁與深沉的懷念。
初露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已沉入一片溫柔的追憶之海。她不再是那個被拋棄的小女孩,也不是那個念著絕望詩歌的孤獨(dú)者,更不是那個在迷離光影中舞蹈的旁觀者。此刻,她是艾瑪,一個在殘酷現(xiàn)實中追憶逝去愛情與夢想的靈魂。
“我始終知道 這條路多坎坷……” 她的聲音輕柔而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預(yù)料卻依舊無法避免的結(jié)局。
“曾經(jīng)有個夢 你和我緊緊相擁……” 唱到這一句,她的聲音陡然變得繾綣而溫暖,眼神也柔和下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甜蜜的夢境。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沉浸在幸福中的笑意。
“我沉醉在你懷中 把幸福歌頌……” 聲音里充滿了依賴和滿足,帶著全然的信任和毫不保留的愛意,將“幸福”二字唱得格外輕盈甜美。此刻的她,仿佛被那個溫暖的懷抱包裹著。
“我常常懷念 那些甜蜜的時光……” 旋律上揚(yáng),初露的聲音也隨之注入力量,但這份力量并非昂揚(yáng),而是帶著強(qiáng)烈的、沉湎于過去的懷念,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壓在喉間。
“我們擁有全世界 最美的夢想……” 她微微揚(yáng)起頭,眼神望向高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追憶,將“全世界”和“最美”唱得充滿了往昔的榮光。
“青澀的歲月里 我曾充滿了勇氣……” 聲音變得清亮而堅定,帶著對那個無畏過去的自己的肯定,充滿了青春的銳氣。
“如今夢已褪色 我獨(dú)自在原地……” 然而,這一句陡然直下!聲音中的光芒瞬間熄滅,只剩下無盡的蒼涼和空洞。她的眼神黯淡下去,身體似乎也微微佝僂,“獨(dú)自在原地”幾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又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砸在聽眾心上。巨大的失落感如潮水般彌漫開來。
“曾經(jīng)有個夢 屬于你和我的夢……” 旋律變得哀婉綿長。初露的聲音重新凝聚起力量,但這力量充滿了哀求和挽留的意味。她雙手無意識地交握在胸前,仿佛在守護(hù)著那個即將破碎的泡沫。
“別讓這情深意重 變成一場空……” 唱到“情深意重”時,她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充滿了不甘和恐懼;而“一場空”則化為一聲帶著哭腔的、近乎絕望的祈求。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在燈光下閃爍。
“是否重新來過 夢不會失落……” 最后一句,是艾瑪,也是初露內(nèi)心深處最卑微、最渺茫的期盼。她的聲音陡然弱了下去,帶著一種氣若游絲般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祈求,仿佛怕驚醒了什么。最后一個“失落”的尾音,帶著無盡的悵惘和一絲幾乎聽不見的、微弱的希冀,如同風(fēng)中殘燭,裊裊消散在寂靜的空氣里。
一曲終了。
初露依舊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耗盡了靈魂最后一絲力氣。額角滲出的細(xì)密汗珠在燈光下晶瑩閃爍。她緩緩低下頭,長久的沉默。再抬起頭時,眼中的淚光已強(qiáng)行壓下,只剩下一種傾瀉之后的、近乎虛脫的平靜,和那抹始終未滅的、倔強(qiáng)的微光。
整個排練廳陷入了更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然后,響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熱烈、更加持久的掌聲!老師們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動容。江翼激動地站了起來鼓掌。慕曜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鼓掌,他只是死死地盯著臺上那個身影??粗酶杪晫矍榈幕脺纭粝氲耐噬?、以及那卑微卻執(zhí)著的祈愿演繹得如此刻骨銘心,看著她每一次情感的轉(zhuǎn)換都精準(zhǔn)地刺入聽眾最柔軟的地方。她穿著最簡單的黑裙,卻用靈魂唱出了最華麗也最悲愴的樂章。那歌聲里承載的,不僅僅是艾瑪?shù)墓适?,仿佛也映照著她自己?nèi)心的某一部分。慕曜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排山倒海般的心疼、震撼,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了解她全部世界的渴望。
慕曜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他明明已經(jīng)在心里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能讓那點(diǎn)不該有的心思瘋長——可此刻,胸腔里那顆被他強(qiáng)行按捺住的心,卻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毫無預(yù)兆地狂跳起來。
不是那種溫吞的悸動,是帶著力道的、一下比一下更猛的撞擊,震得他肋骨發(fā)顫,連呼吸都跟著亂了半拍。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耳邊血液奔涌的轟鳴,蓋過了周遭所有聲響,只剩下那顆心在固執(zhí)地宣告著某種不受控制的情緒,比前幾次任何一次都要洶涌,都要讓他手足無措。
那些被他刻意壓進(jìn)心底最深處的、關(guān)于她的碎片,仿佛也跟著這陣心跳,悄悄松動了一角。
月考的帷幕落下,但初露用她的才華和靈魂點(diǎn)燃的火焰,卻在每個人心中,尤其是在慕曜的心中,熊熊燃燒起來。淬火之后,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