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覆宮門咔嚓!琉璃瓦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昭陽殿前庭顯得格外驚心,
像垂死巨獸喉骨的最后一聲脆響。一只沾滿血污和焦灰的玄鐵戰(zhàn)靴,踏過那濺落的碎片,
碾碎其下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的血冰,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雜著木料焚燒后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鼻腔,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滾燙的灰燼。蕭玦站在一片狼藉的漢白玉階頂,
腳下是傾頹的宮門、燃燒的梁柱,以及無數(shù)倒伏的、昭示著終結(jié)的尸體。他身后,
黑壓壓的玄甲鐵衛(wèi)沉默如淵,唯有刀尖上凝結(jié)的暗紅血珠,沉重地、一滴、一滴,
砸在破碎的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污跡。寒風(fēng)卷著初雪的冰粒,
刀子般刮過他冰冷如石刻的臉龐,卻吹不散他眼中深潭般的死寂。他緩緩抬起眼,
目光掠過這片他曾匍匐仰望、如今卻踩在腳下的廢墟。視線盡頭,
一只不合時宜的、小小的鵝黃色絹蝶,正顫巍巍地停在一扇僅存的雕花窗欞殘骸上。
它脆弱的翅膀在凜冽的風(fēng)雪中無助地翕動,那抹突兀的、脆弱的明黃,像一根冰冷的針,
毫無預(yù)兆地刺穿了層層疊疊的殺伐與焦土,狠狠扎進(jìn)他眼底最深處。五年前那個春日,
陽光也是這樣刺眼…… 一個驕縱而清脆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開,
攪動起沉淀已久的、帶著血腥味的淤泥。第二章:驕陽與囚徒(回憶)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五年前的質(zhì)子院,空氣里蒸騰著新草和泥土被烈日烘烤后的燥熱氣息,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喂!你叫什么名字?像個悶葫蘆!”那聲音如同滾燙的石子,砸破了質(zhì)子院死水般的沉寂。
蕭玦正用一塊粗礪的磨石,一下下打磨著手中堅硬的棗木。汗水順著他低垂的脖頸滑落,
滲進(jìn)粗麻衣襟,留下深色的汗?jié)n。他聞聲,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連眼皮都未抬。沉默,
是他在這座金絲牢籠里唯一的鎧甲。“喂!聾了嗎?”聲音的主人顯然失了耐心。
一陣風(fēng)帶著清甜的果香卷到他面前,隨即,一只穿著精致鹿皮小靴的腳,
毫不客氣地踢開了他磨木頭的矮凳。矮凳翻倒的悶響終于讓他抬起頭。逆著刺目的光,
他只能看到一個纖細(xì)而耀眼的輪廓——一身鵝黃騎裝鮮亮得像初綻的迎春花,
發(fā)間一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她俯身的動作,折射出細(xì)碎而灼人的光點。
一只同樣鮮亮的鵝黃絹蝶,不知何時停落在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辮上,翅膀微微顫抖,
仿佛是她發(fā)間一枚活著的、脆弱的寶石。他下意識地瞇起眼,避開那過于炫目的光芒。
少女見他抬頭,小巧的下巴揚(yáng)得更高,像只睥睨眾生的孔雀:“本宮問你話呢!
你是哪個犄角旮旯送來的?怎的連規(guī)矩都不懂?”蕭玦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如同沙礫摩擦:“蕭玦。”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只顫動的絹蝶,
它翅膀上細(xì)密的脈絡(luò)在強(qiáng)光下幾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會被灼熱的空氣融化。“蕭玦?
”少女——昭國最受寵的九公主楚陽,歪著頭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隨即嫌棄地撇撇嘴,
“真難聽。不過,看在你名字還算有個‘玦’字的份上,本宮大發(fā)慈悲,
準(zhǔn)你以后跟著我玩兒了!”她不等他反應(yīng),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塊磨得棱角漸顯的棗木上,
以及他指腹間被粗礪木頭磨出的紅痕和水泡,秀氣的鼻子嫌棄地皺起:“嘖,
磨這破木頭作甚?沒意思透了!走,帶你去開開眼!”楚陽不由分說,
一把抓住他沾滿木屑的手腕。她的指尖帶著陽光的溫度,力道竟出奇的大,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理所當(dāng)然。那只絹蝶受驚,撲棱著飛起,
繞著他們飛了一圈,最終像一枚被馴服的星辰,穩(wěn)穩(wěn)落回楚陽的肩頭。
蕭玦被她拽得一個趔趄,被迫跟上她輕快如風(fēng)的腳步。手腕上被她指尖觸碰的地方,
傳來一陣陌生的暖流,奇異般地驅(qū)散了質(zhì)子院終年不散的陰冷潮濕。他有些茫然地被拖拽著,
穿過層層疊疊、繁花似錦的宮苑,身后只留下那塊未完成的棗木,孤零零地躺在塵土里,
像一個被遺棄的舊夢。第三章:血色春狩(回憶)馬蹄聲如滾雷碾過初春的原野,
卷起草屑和泥土的清香?;始覈C的旌旗獵獵作響,是王權(quán)煊赫的象征。
蕭玦騎著一匹臨時撥給他的老邁黃驃馬,綴在隊伍最末,幾乎被淹沒在飛揚(yáng)的塵土里。
他努力挺直背脊,握緊粗糙的韁繩,試圖融入,但人與馬的生疏,
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他者”烙印,讓他顯得笨拙而格格不入。
前方忽地爆發(fā)出興奮的呼喊和弓弦的嗡鳴。貴胄子弟們正圍獵一頭被驅(qū)趕出來的成年公鹿。
蕭玦勒住馬,遠(yuǎn)遠(yuǎn)望著。陽光刺得他瞇起眼。那鹿角雄壯,皮毛油亮,
溫順的眼中此刻盛滿了驚恐和絕望,徒勞地左沖右突,
每一次嘗試都被精準(zhǔn)的箭矢和呼喝的騎手逼退。
一個寶藍(lán)錦袍的年輕貴族——大概是某位侯府世子,正得意地策馬繞著驚鹿打轉(zhuǎn),
手中的強(qiáng)弓拉滿,卻遲遲不射,只戲弄般地將箭矢一次次擦著鹿身掠過,
引起同伴陣陣刺耳的哄笑。鹿的哀鳴一聲比一聲凄厲,像鈍刀子割在蕭玦心上。
他胃里泛起不適的翻攪,正欲驅(qū)馬離開這片令他窒息的喧囂?!笆雷雍眉?!再偏一寸,
這畜生的皮毛可就毀了!” 旁邊一個諂媚的聲音響起?!肮?,急什么?貓捉老鼠,
玩的就是這份樂趣!” 寶藍(lán)錦袍世子得意大笑,再次拉弓,箭頭故意指向公鹿驚恐的眼睛。
就在這時,蕭玦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右側(cè)密林邊緣,
一道龐大得令人心悸的陰影正悄無聲息地潛行而出!一頭壯碩如小山的棕熊!
它被喧囂和血腥氣激怒,粗壯的前肢按在地上,低伏著身軀,
渾濁的黃褐色眼珠死死鎖定了那還在戲鹿的世子!喉嚨里發(fā)出沉悶的、充滿死亡威脅的低吼,
涎水順著森白的獠牙滴落?!靶⌒?!熊!”蕭玦失聲驚呼,
聲音在嘈雜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然而晚了!那世子正全神貫注于他的“游戲”,
對身后的致命威脅毫無所覺。棕熊龐大的身軀驟然暴起,帶起一股腥臭的惡風(fēng),猛撲過去!
快如一道棕色的閃電!世子聞聲愕然回頭,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被極致的恐懼撕碎,
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尖叫,只本能地抬起手臂格擋。“噗嗤——咔嚓!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和皮肉撕裂聲同時炸響!世子那條抬起的胳膊如同脆弱的枯枝,
在熊掌的巨力下扭曲變形,鮮血狂飆!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撕裂長空!
他整個人被那股巨力帶得飛起,又像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地上,塵土混合著血沫飛揚(yáng)。
變故陡生!方才還一片歡騰的圍場瞬間陷入死寂,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混亂!驚馬嘶鳴,
貴胄們面無人色,倉皇后退,竟無人敢上前一步!棕熊被血腥徹底激發(fā)了兇性,人立而起,
沾滿鮮血的巨掌再次高高揚(yáng)起,帶著腥風(fēng),眼看就要拍碎地上那半死不活世子的頭顱!
千鈞一發(fā)!一道極其銳利的破空聲撕裂混亂的空氣!一支烏沉沉的鐵箭,
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決絕,如流星趕月,
精準(zhǔn)無比地射入了棕熊因暴怒而大張的血盆巨口,直貫咽喉深處!“嗷吼——!
”棕熊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滯,那致命的一掌終究沒能落下。
它痛苦地甩著頭,試圖甩掉口中深入喉管的箭矢,涎水和鮮血混合著噴濺而出,狀若瘋魔。
混亂中,蕭玦只覺得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自己身側(cè)!胯下的老馬驚得前蹄揚(yáng)起,
他整個人被巨大的慣性帶得離鞍飛出,像斷線的風(fēng)箏,重重摔落在冰冷堅硬的地上!
五臟六腑仿佛瞬間移位,眼前金星亂冒,喉頭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他掙扎著想撐起身,
卻看見那頭受創(chuàng)發(fā)狂的棕熊,竟放棄了地上垂死的世子,一雙兇殘暴戾的血紅眼珠,
如同地獄的燈籠,死死鎖定了剛剛落地的他!那目光中只剩下純粹的、要將一切撕碎的瘋狂!
死亡的腥臭瞬間將他淹沒!他甚至能看清熊口噴出的熱氣凝結(jié)的白霧!時間凝滯,
耳邊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棕熊粗重如風(fēng)箱的喘息。
那布滿倒刺的巨爪帶著死亡的陰影,撕裂空氣,狠狠抓向他的胸膛!“滾開!
”一聲清叱如驚雷炸響!一道耀眼的鵝黃色身影,如同撕裂陰云的閃電,從斜刺里猛沖出來!
速度太快,快得只留下一抹燃燒的殘影!楚陽竟在生死關(guān)頭,不顧一切地策馬撞向了那巨獸!
她的坐騎狠狠撞在棕熊的側(cè)肋!沉悶的撞擊聲令人心顫!
巨大的沖擊力讓棕熊龐大的身軀一個趔趄,拍向蕭玦的致命一爪也因此偏了方向!
“嗤啦——!”利爪擦著蕭玦的頸側(cè)狠狠劃過!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烙??!
溫?zé)岬囊后w順著脖頸洶涌而下,迅速浸透了衣領(lǐng),帶來一片粘膩的溫?zé)?。他悶哼一聲?/p>
眼前陣陣發(fā)黑?!按镭?!還愣著干什么!起來!”楚陽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尖利和顫抖,
她自己也因巨大的撞擊從馬背上滾落在地,發(fā)髻散亂,鵝黃騎裝沾滿泥污草屑,狼狽不堪。
但她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寒光凜凜的短匕,強(qiáng)撐著站起,
用自己纖細(xì)的身體擋在蕭玦身前,死死盯住那再次被激怒、發(fā)出震天咆哮的棕熊。
她像一株在狂風(fēng)巨浪中倔強(qiáng)挺立的小樹,渺小,卻燃燒著玉石俱焚的孤勇。
后續(xù)侍衛(wèi)的呼喝聲、箭矢破空聲終于密集響起。棕熊在更多攻擊下轟然倒地,激起一片煙塵。
危機(jī)解除。蕭玦捂著血流不止的脖頸,劇痛讓意識模糊,視線里一片猩紅晃動。恍惚間,
他只看到楚陽踉蹌著撲到他身邊,鵝黃的衣袖上沾滿了泥污和點點血漬——不知是她自己的,
還是他的。她冰涼顫抖的手指帶著泥土的氣息,用力壓住他頸側(cè)翻卷的傷口,
那觸感冰冷又灼熱。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嘶啞和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
穿透他耳中的嗡鳴:“撐??!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那抹刺目的、染血的鵝黃,
成了他陷入無邊黑暗前最后、最清晰的烙印。第四章:螢火微光(回憶)蟬鳴聒噪,
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聲網(wǎng),籠罩著盛夏的昭國宮苑??諝庹吵淼萌缤痰拿厶?,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唯有夜風(fēng)拂過荷塘,帶來一絲裹挾著水汽和蓮葉清香的微涼,
勉強(qiáng)驅(qū)散一絲暑意。頸側(cè)的傷早已結(jié)痂,留下一道蜿蜒的、蜈蚣般的暗紅凸起,
丑陋地盤踞在皮膚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封印。蕭玦獨自坐在臨水的石階上,
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道疤痕,粗糙的觸感在指腹下蔓延。
遠(yuǎn)處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隱約飄來,是前朝夜宴的喧囂,
與他所處的這片水榭的寂靜格格不入。他像一株被遺忘在角落的植物,汲取著夜色和涼意。
“喂!悶葫蘆!躲這兒偷涼呢?”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自身后響起,
像一顆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蕭玦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身。楚陽像只輕盈的雀鳥,
幾步跳到他身邊坐下,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果酒甜香的氣息隨之而來,沖淡了荷塘的清冷。
她今日沒穿那身標(biāo)志性的鵝黃,換了一襲湖水綠的輕紗宮裙,發(fā)間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
在朦朧月色下泛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如同她此刻的神情?!斑觯o你的!
”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不由分說塞進(jìn)他手里。紙包溫?zé)幔?/p>
散發(fā)著誘人的、剛出爐的甜香。蕭玦低頭打開,是幾塊晶瑩剔透的豌豆黃,
還帶著爐火的余溫?!坝欧啃伦龅模鸬煤?,正好堵堵你這悶嘴葫蘆!”楚陽托著腮,
側(cè)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映著水光和月色,像兩泓清泉,“脖子還疼不疼?
太醫(yī)說那疤……怕是去不掉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蕭玦拿起一塊豌豆黃。甜糯溫軟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奇異地?fù)崞搅撕黹g的滯澀。他搖搖頭,
聲音低沉:“無礙。”“哼,就會說‘無礙’?!背柶财沧欤抗馔断虿ü怍贼缘暮商?。
大片的蓮葉在月光下舒展成墨綠的圓盤,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暗香如絲如縷,悄然浮動。
忽地,幾點微弱的、幽綠色的光芒在荷葉間悄然亮起,如同墜入凡間的星屑,
悠悠蕩蕩地浮升,點亮了沉寂的夜色。“呀!螢火蟲!”楚陽驚喜地低呼一聲,猛地站起身,
湖水綠的裙裾在夜風(fēng)中輕輕擺動。她提起裙擺,像怕驚擾了什么精靈,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階,
靠近水邊。蕭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只見她屏住呼吸,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極其緩慢地探向一只正停在一朵半開荷花上的螢火蟲。
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微弱而神秘的光點。就在那一瞬,一陣稍大的夜風(fēng)吹過,荷花搖曳,
那只小小的光點倏然飛起,輕盈地繞著她飛舞了一圈,仿佛在告別,
然后匯入水面上方那片逐漸多起來的、星星點點的綠色星河之中?!罢嫦瘛背栄鲋^,
望著漫天流螢,喃喃自語,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癡迷與向往,
“像不像天上的星河……被打碎了,落進(jìn)了這水里?”蕭玦也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
無數(shù)流螢在他們周圍無聲地飛舞、明滅,將她的側(cè)臉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水光、月光、螢光交織,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流轉(zhuǎn),仿佛蘊(yùn)藏了整個夏夜最靜謐璀璨的夢境。
他看得有些失神,喉結(jié)微動,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有風(fēng)掠過荷葉的沙沙聲,
如同情人低語,和流螢翅膀無聲的振動,編織著夜的旋律?!笆挮i,”楚陽忽然轉(zhuǎn)過頭,
認(rèn)真地看著他,眼中光芒閃爍,比最亮的螢火更灼人,“等以后……等你能回去了,
做你想做的那個人……” 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憧憬和試探,
飄散在螢火點點的夜風(fēng)里,“我們一起去你家鄉(xiāng)看螢火蟲,好不好?聽說北境草原上的夏夜,
星河會垂到地上,螢火蟲多得像……綠色的雪?!笔挮i的心猛地一縮,
像被那微涼的夜風(fēng)瞬間灌滿了胸腔,又脹又澀,帶著尖銳的刺痛。家鄉(xiāng)?
那個只存在于模糊記憶和冰冷質(zhì)子文書里的詞?他想做的人?
一個連名字都帶著屈辱烙印的囚徒,談何“想做的人”?
更遑論帶她去看北境的螢火……這許諾像眼前飛舞的螢火,美麗而虛幻,觸手可及,
卻又注定在黎明前飄散無蹤。他沉默著,像一塊被月光浸透的石頭。只是伸出手,
在楚陽微微愕然的目光中,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
用指尖拂去她發(fā)梢不知何時沾上的一片細(xì)小蓮葉碎片。
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個易碎的、沾著露珠的夢。指尖離開她發(fā)絲的瞬間,
一只大膽的螢火蟲悠悠飛來,停駐在他剛剛拂過的位置。那一點幽綠的光,
在她烏黑的發(fā)間一閃,一閃,像一顆短暫寄存的星辰,也像一個無聲的、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
楚陽怔住了,隨即,一個比螢火更明亮、更真實的笑意在她唇邊緩緩漾開,
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點亮了整個荷塘的夜色。那一刻,
蕭玦幾乎要溺斃在那笑容里,也溺斃在無邊無際的絕望里。
第五章:書海驚雷(回憶)秋意漸深,宮墻內(nèi)高大銀杏樹的葉子被染成一片灼目的金黃。
風(fēng)過時,扇形的小葉簌簌飄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踩上去發(fā)出清脆的、如同心碎般的碎裂聲??諝饫飶浡遒摹儆诓菽究輼s的蕭索氣息。
昭國皇宮的藏書閣,位于宮苑最幽靜的西北角。巨大的楠木書架高聳入梁,直抵穹頂,
彌漫著陳舊紙張、墨錠和歲月沉淀下來的沉郁芬芳。這里是知識的瀚海,
也是帝國權(quán)力的禁臠。尋常宮人不得擅入,連皇子公主們,
也只在需要查閱特定典籍時才會踏足。楚陽卻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秘密花園,
更是蕭玦的“學(xué)堂”。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總能避開值守的侍衛(wèi)和內(nèi)侍,
輕車熟路地帶著蕭玦溜進(jìn)來??諘绲臅w里,只有他們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和偶爾的低語。
“喏,接著!”楚陽的聲音在寂靜的書閣里帶著點空靈的回響。她踮著腳,
費力地從最頂層一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角落里,抽出一卷用深藍(lán)色布套包裹的書冊,
看也不看就朝下面扔去。蕭玦站在梯子下,穩(wěn)穩(wěn)接住。布套解開,露出里面的書冊。
封面是素凈的深青色,沒有題簽,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厚重。他翻開扉頁,
一行墨跡古樸蒼勁的篆字如同驚雷,轟然映入眼簾——《九域志》!他的手指猛地一頓,
呼吸驟然輕淺,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
這是記載著中原九州乃至更遠(yuǎn)地域山川形勝、風(fēng)土人情、物產(chǎn)兵備的輿地奇書!
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被嚴(yán)密看管、視若拱璧的戰(zhàn)略典籍!
他猛地抬頭看向梯子上那個纖細(xì)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疑,
如同在看著一個點燃了火藥桶卻渾然不覺的孩子。楚陽卻像扔下了一顆無關(guān)緊要的糖果,
扶著梯子輕盈地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渾不在意:“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這有什么,我父皇書案上還放著《昭國山川關(guān)隘詳圖》呢!喏,這本是講北境的,
”她湊近些,壓低聲音,帶著點小得意和分享秘密的狡黠,“你不是從那邊來的嗎?看看,
寫得對不對?”蕭玦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他迅速翻開書頁,
目光如同饑餓的鷹隼,貪婪地掃過那些墨色的山川河流、城池關(guān)隘的名稱,
手指無意識地、帶著輕微顫抖撫過描繪北境風(fēng)雪草原的插圖。
書頁在他指下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像歷史隱秘的低語,更像無數(shù)金戈鐵馬在耳邊奔騰。
一種難以言喻的灼熱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燒得他口干舌燥。“還有這個!
”楚陽又變戲法似的從寬大的袖袋里摸出幾卷用絲帶系著的帛書,塞到他懷里,
“《鹽鐵論》、《農(nóng)政輯要》……這些講怎么管錢糧、怎么讓老百姓吃飽穿暖的,
可比那些酸儒寫的詩賦有用多了!你以后……”她頓了頓,眼波流轉(zhuǎn),
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震驚的臉,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信,“你以后總得學(xué)著點這些吧?
光會……” 她想起什么,促狹地笑了笑,模仿著他當(dāng)初窘迫的語氣,
“‘待我歸國……’ 空口說大話誰不會?總得有點真本事才行吧?光會刻簪子可不夠哦。
”“待我歸國……”這四個字如同真正的驚雷,在蕭玦腦中轟然炸開!那是數(shù)月前,
他在某個無人注意的角落,笨拙地用一塊劣質(zhì)青玉雕刻一支竹節(jié)簪時,
被她撞見后窘迫之下脫口而出的妄言!那更像是一句絕望中的囈語,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早已被深埋在心底的塵埃里。卻沒想到,她竟一直記得,還以這種方式,
給了他一個看似荒誕卻無比沉重的回應(yīng)——用整個昭國最核心的秘密,作為他妄言的注腳!
他抱著那些滾燙的、重若千鈞的書卷和帛書,站在沉甸甸的書香和飄落的金色光塵里,
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瘋狂地破土而出,
帶著尖銳的痛楚和難以抑制的、毀滅一切的渴望。是野心?是力量?
還是一種被徹底點燃、再也無法熄滅的、名為復(fù)仇與野望的火焰?他分不清。
他只看到楚陽眼中那個倒映著的、面目模糊的自己,似乎正被這火焰吞噬著,扭曲、變形,
即將掙脫所有束縛。藏書閣的寂靜仿佛有了千鈞重量,沉甸甸地壓下來,
只有書頁在指尖摩挲的細(xì)微聲響,如同命運齒輪開始轉(zhuǎn)動的預(yù)兆,
和窗外偶爾飄落的銀杏葉墜地的輕響,像一聲聲嘆息。
第六章:寒夜薪火(回憶)隆冬的雪下得無聲無息,卻在短短一夜之間,
將整座昭國宮城裹進(jìn)一片刺目的、死寂的銀白里。寒氣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無孔不入,
穿透厚重的宮墻,鉆進(jìn)骨髓深處,將血液都凍得凝滯。
質(zhì)子院的破敗在這酷寒中顯得更加凄楚可憐。窗戶紙早已被朔風(fēng)撕開幾道大口子,
嗚嗚的風(fēng)聲如同鬼哭般灌進(jìn)來,卷著冰冷的雪沫子。
炭盆里的火微弱得只剩下一點暗紅的余燼,吝嗇地散發(fā)著聊勝于無的熱氣,
幾乎驅(qū)不散滿屋的寒意。蕭玦裹著唯一一件還算厚實的舊棉袍,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一角,
昏沉中只覺得身體一陣陣發(fā)冷,又一陣陣滾燙,骨頭縫里都透著鉆心的酸痛,
像被無數(shù)冰錐刺穿。額頭上搭著的濕布巾,也早已被滾燙的體溫烘得半干,
失去了最后一點清涼的作用。
是前幾日被幾個心懷惡意的昭國宗室子弟堵在偏僻宮道上潑的那幾桶冰水,終究還是發(fā)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