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踱步到那副巨大的電子地圖前,地圖上,以盤山公路為中心的紅色警戒區(qū)域,烙在漢東省的版圖上。
他盯著那片紅色區(qū)域,久久不語。
指揮中心里,只有機器運作的嗡嗡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祁同偉站在高育良身后半步的距離,他知道,老師在思考。
而老師的思考,從來不只是案子本身。
良久,高育良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幾不可察的寒意。
“我很擔心……”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擔心沙瑞金是,以身入局?!?/p>
祁同偉心里猛地一咯噔。
以身入局?
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腦中被追查、搜捕、救援等一系列戰(zhàn)術部署填滿的混沌。
他一直將這次事件定性為一次有預謀的、惡性的暴力襲擊。
但高育良卻從另一個,一個他不敢去想,或者說沒時間去想的角度,剖開了這件事的內核。
如果沙瑞金不是被動的受害者,而是主動的棋手呢?
他用自己的失蹤作為棋子,攪動漢東這潭深水,然后自己隱在幕后,冷眼旁觀,看著水里的魚蝦們,一個個現(xiàn)出原形,自亂陣腳。
這個想法太瘋狂,也太可怕。
“他要坐看漢東政壇動蕩?!?/p>
高育良的聲音悠悠傳來,在自言自語,又在對祁同偉做出最后的斷言。
一瞬間,祁同偉感覺后背的冷汗都冒了出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調動全省警力,聲勢浩大的搜救,豈不都成了戲臺上被人操控的木偶?
他們越是賣力,就越是可笑。
他想反駁,想說沙書記不會這么做,這風險太大了。
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高育良的判斷,往往比現(xiàn)實本身還要冰冷,還要接近真相。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思。
鈴聲來自高育良。
高育良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眉峰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他接通了電話,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和與威嚴。
“喂,亮平啊?!?/p>
侯亮平?
祁同偉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這個他曾經的學弟,如今遠在最高檢的“天子門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打電話過來,絕不會是簡單的問候。
電話那頭,侯亮平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晰,帶著他特有的那種不加掩飾的銳氣。
“老師,我剛聽說漢東出事了。沙書記他……”
“情況還在控制中?!?/p>
高育良打斷了他,語氣平淡,不透露任何有效信息。
“老師,”
侯亮平似乎沒有被這個官腔擋住,他緊接著拋出了一個尖銳無比的問題,“我就是想問問您,一個理論上的問題。如果……如果沙瑞金書記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按照規(guī)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高育良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轉過頭,深沉的目光穿過鏡片,落在了祁同偉的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詢問,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來回答。
祁同偉明白老師的意思。
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通過他的口,敲打在場的所有人,更是要讓電話那頭的侯亮平,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個答案。
他迎著高育良的目光,喉嚨發(fā)干,每一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二十四小時,是黃金救援時間的終點,也是政治程序的起點。”
他的聲音不大,卻瞬間壓過了指揮中心里所有的雜音。
那些正在打電話的,正在敲擊鍵盤的,正在低聲討論的,全都停了下來,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他。
“二十四小時后,如果依然找不到沙書記的下落,省委必須向中央報告,將事件定性為‘省委主要領導遭受不明襲擊失聯(lián)’。事件性質,將從重大刑事案件,上升為最高級別的政治安全事件?!?/p>
祁同偉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煞白的臉,繼續(xù)用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程序一旦啟動,中央會立刻成立聯(lián)合調查組。為了保證調查的絕對公正和權威,會有軍方單位介入,對事發(fā)地及周邊進行技術性和物理性的全面封鎖控制?!?/p>
“軍方介入”四個字,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這意味著,地方的權力體系將被瞬間架空。
他們這些所謂的實權派,頃刻間就會變成被審視的對象。
祁同偉的話還在繼續(xù)。
“屆時,漢東省,尤其是事發(fā)地京海市,以及負有領導和安保責任的省級相關單位,所有處級以上官員,都必須無條件配合調查組的審查?!?/p>
“個人的行動軌跡、通訊記錄、社會關系、資金往來……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放在顯微鏡下,一遍一遍地過濾?!?/p>
他停頓了一下,最后吐出了最致命的一句話。
“簡單來說,就是漢東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廳……在座的每一個人,從我,到你們,都將成為嫌疑人?!?/p>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指揮中心死的寂靜。
空氣凝固了。
墻上那面巨大的電子時鐘,紅色的數字無聲地跳動著,20:13……
20:14……
距離二十四小時的最終時限,只剩下不到二十個小時。
那不再是時間,那是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劍,正在一寸一寸地落下。
所有人都被這番話震懾住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們不是沒想過后果,但他們想的,最多是仕途受挫,是丟掉烏紗帽。
可祁同偉描述的,是一場政治清洗。
在這場風暴里,沒有人能幸免。
不管你有沒有問題,只要被卷進去,不死也得脫層皮。
官場上,被審查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生命的死亡宣判。
高育良靜靜地聽著,臉上波瀾不驚。
他對著電話,用平穩(wěn)的語氣說道:“亮平,你都聽到了吧?這就是規(guī)定?!?/p>
電話那頭,侯亮平沉默了。
許久,才傳來他有些干澀的聲音:“我明白了,老師。您多保重。”
高育良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放回口袋。
他再次轉向那幅地圖,目光卻不再停留在京海,而是緩緩地,掃過整個漢東省的版圖。
這片疆域之上,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手機聽筒里傳來最后一聲短促的忙音,侯亮平將手機從耳邊拿開,屏幕的光映在他凝重的臉上。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線將他和鐘小愛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地板上,像兩個糾纏不清的謎團。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原地。
剛才電話里,高育良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可那平穩(wěn)之下,是祁同偉赤裸裸的警告,字字句句都剜在人最敏感的神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