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愛一直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
她沒有催促，也沒有發(fā)問，只是看著他。
她的目光有一種穿透力，能越過他緊繃的面部肌肉，直接看到他內(nèi)心翻涌的風(fēng)暴。
終于，侯亮平動了。
他走到沙發(fā)邊，一屁股坐下，身體向后陷進柔軟的靠墊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動作里透著無法排遣的煩躁。
“剛才祁同偉在省委指揮中心，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下了最后通牒?！?/p>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他說，二十四小時內(nèi)，要是還找不到那個……沙瑞金書記的下落，漢東就要啟動平叛機制?！?/p>
“平叛機制？”
鐘小愛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個詞，對于他們這種在紀(jì)律系統(tǒng)內(nèi)工作的人來說，分量太重了。
它意味著常規(guī)程序的徹底失效，意味著局勢已經(jīng)失控到需要用最極端的手段來撥亂反正。
侯亮平點了點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空的一點：“對，平叛。軍方介入，全面封鎖，所有處級以上干部，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列為嫌疑人，隔離審查。”
他說完，客廳里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死寂。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連風(fēng)聲都沒有。
這種寂靜，比任何喧囂都更讓人心悸。
“果然?！?/p>
鐘小愛輕輕放下茶杯，杯底與茶幾接觸，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看向侯亮平，眼神冷靜得近乎冷酷，“這不出我的判斷。”
“我沒想到會用‘平叛’這么激烈的詞，但我猜到，這件事拖下去，一定會演變成一場自上而下的政治清洗?！?/p>
鐘小愛抱起雙臂，身體微微后仰，讓自己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但緊繃的肩膀線條卻暴露了她的內(nèi)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靜。
她繼續(xù)分析道：“你想想，空降的一把手，人還沒到省委大院正式露面，就在你們漢東的地界上失蹤了。這件事往小了說，是地方治安的重大疏漏；往大了說，是對中央權(quán)威的公然挑釁?！?/p>
“中央怎么可能容忍？不下猛藥，不把整個漢東翻個底朝天，這事兒過不去?！?/p>
侯亮平煩躁地耙了耙頭發(fā)，他懂這些道理，可他還是想不通最根本的那個問題。
“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感，“那可是省委書記！活生生的省委書記！誰敢動他？誰能動他？綁架？襲擊？這是瘋了嗎？！”
他站起身，在不大的客廳里來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響。
“是趙立春的人？還是漢東本土的什么勢力？他們想干什么？逼宮？示威？這簡直是自取滅亡！他們不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嗎？”
侯亮平的語速越來越快，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拋，卻得不到任何回響。
鐘小愛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亮平，你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動手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動的是誰？”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侯亮平的腳步瞬間停滯。
他愣在原地，像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冰水，腦子里那團亂麻似乎被這股寒意凍結(jié)，然后慢慢地，開始清晰起來。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鐘小愛，眼神里帶著探尋。
鐘小愛迎著他的目光，繼續(xù)說道：“沙瑞金是空降干部，在來漢東之前，除了省委那幾個核心領(lǐng)導(dǎo)，底下有多少人認(rèn)識他？更別說社會上的人了?！?/p>
“他的照片、履歷，都還沒來得及在漢東的官方媒體上公布?！?/p>
“他這次到京海，又是所謂的‘微服私訪’，沒警車開道，沒地方官員陪同，就一輛普通的奧迪A6，連車牌號都未必是省委一號車。你說，在那些亡命徒眼里，這和一頭路過的肥羊，有什么區(qū)別？”
鐘小愛的話，精準(zhǔn)地剖開了侯亮平混亂的思緒，切入了一個他之前從未考慮過的盲區(qū)。
是啊，他一直站在“省委書記被綁架”的政治高度上看待這件事，所以覺得匪夷所思。
可如果，對方根本不知道車?yán)镒氖钦l呢？
“你的意思是……”
侯亮平的聲音低沉下來，他重新坐回沙發(fā)，身體前傾，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是漢東，或者說……是京海的某些不開眼的家伙，把沙書記當(dāng)成……當(dāng)成過路的富商或者對頭了？”
“很有可能?！?/p>
鐘小愛點了點頭，“京海市的治安狀況，你今天也算親眼見識了。光天化日之下，市中心，就敢公然駁火，槍都用上了?！?/p>
“這種地方，藏著多少無法無天的團伙？他們做事，靠的是膽子大，不是腦子好?；蛟S是某個幫派想綁個有錢人勒索贖金，或許是兩伙人火并，結(jié)果沙書記的車恰好路過，被當(dāng)成了對方的人，給誤傷了，或者說……誤抓了?！?/p>
這個推斷，雖然聽起來同樣離奇，但相比于“政治陰謀”和“公然逼宮”，其可能性卻大大增加了。
它更符合邏輯，更符合京海那種混亂無序的生態(tài)。
侯亮平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就更麻煩了。
“那幫蠢貨……”
他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他們要是知道自己抓的是誰，恐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把人給放了?？蓡栴}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可能還把沙書記當(dāng)成什么‘王總’、‘李總’，關(guān)在哪個破倉庫里，逼問銀行卡密碼呢！”
他說著，自己都覺得頭皮發(fā)麻。
一個省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落在一群有勇無謀的莽夫手里，隨時都可能因為對方的愚蠢和暴躁而遭遇不測。
“如果真是這樣，”
鐘小愛接過了他的話，語氣里也帶上了憂慮，“那這群人現(xiàn)在肯定也懵了。他們綁了個人，卻發(fā)現(xiàn)對方身上可能一分錢都沒有，態(tài)度還特別強硬?！?/p>
“他們聯(lián)系不上家屬，也查不到這個人的身份。時間拖得越久，他們就越心慌，越容易做出極端的事情來。”
“滅口……”
侯亮平吐出這兩個字，感覺喉嚨發(fā)干。
這就是最壞的可能。
那幫蠢貨發(fā)現(xiàn)抓錯了人，又怕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人埋尸，毀尸滅跡。
那樣的話，別說二十四小時，就是二十四年，也別想找到沙瑞金的下落。
到時候，“平叛機制”啟動，整個漢東官場，真的要血流成河了。
侯亮平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該死的！這叫什么事兒！”
他低聲咒罵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侯亮平，反貪局的偵查處長，自詡火眼金睛，能于無聲處聽驚雷。
可現(xiàn)在，面對這席卷整個漢東的滔天巨浪，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