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汁苦澀,沈靜姝卻喝得異常順從。每一勺喂到唇邊,她都微微啟唇,安靜地咽下。那苦澀仿佛不再是折磨,而是連接著此刻這份難以言喻的安寧與悸動的紐帶。蕭徹的動作耐心而細致,每一次吹涼藥汁,每一次擦拭她唇角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溫柔。
殿內(nèi)彌漫著藥香,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氣氛靜謐而奇異。
一碗藥見底,蕭徹放下藥碗,并未立刻喚人。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太多復雜的情緒,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有濃得化不開的憐惜,更有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姝兒…” 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寧靜,“關(guān)于你…重生之事…”
沈靜姝的心猛地一跳,剛剛平復些許的情緒再次緊張起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被角,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深的恐懼之源。他…會如何看待她這個“異魂”?
蕭徹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緊張,大手輕輕覆上她緊攥的手背,帶著安撫的溫度。
“朕…信你?!?他看著她驟然抬起的、帶著震驚和不確定的眼眸,聲音沉穩(wěn)而堅定,“若非親身經(jīng)歷,若非…能聽見你的心聲,朕或許會覺得荒誕不經(jīng)。但如今,朕信。”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幽深:“朕更該謝你。若非你帶著前世記憶歸來,若非你…肯在心里告訴朕那些關(guān)鍵之事,沈家冤案難雪,朕的性命…恐怕也早已交代在那場宮宴之上。” 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感激和…后怕。
沈靜姝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毫無作偽的信任,心口像是被溫熱的潮水漫過,酸澀又柔軟。前世臨死前的怨恨,重生以來的提心吊膽和步步為營,似乎都在他這沉甸甸的“信你”二字中,找到了歸宿,得到了撫慰。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泛紅。
“至于柳如月、李太醫(yī)及其同黨,” 蕭徹的聲音轉(zhuǎn)冷,帶著帝王的殺伐決斷,“宮宴之亂,人贓并獲。柳氏畏罪自戕于禁所,李氏及參與謀逆的宗室、朝臣,皆已下獄。三司會審,證據(jù)確鑿,不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朕已命暗衛(wèi)連根拔起,絕無后患。”
他看著她,眼神柔和下來:“沈家之案,牽連甚廣的冤情,亦在此次徹查中水落石出。令尊沈老大人,忠君體國,遭奸人構(gòu)陷。令兄沈?qū)④?,更是國之干城,戍邊有功。朕已下旨,即日昭告天下,為沈家平反,恢復爵位功勛。待你身體稍愈,便可…接他們?nèi)雽m相見?!?/p>
沈靜姝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恐懼,而是巨大的、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激動和解脫!父兄的冤屈得以洗刷!沈家的百年清譽得以重見天日!這是她前世至死都未能完成的夙愿!是支撐她重生以來所有隱忍和謀劃的最終目標!
“謝…謝陛下…” 她哽咽著,泣不成聲,巨大的喜悅沖擊著她虛弱的身體,讓她控制不住地顫抖。
蕭徹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動作無比輕柔,避開她的傷處,只是用自己堅實的臂膀給予她支撐和溫暖?!吧垫瓋海请蕖撝x你,該補償你?!?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fā)頂,聲音低沉而飽含歉意,“前世的…是朕之過。今生,朕定不會再負你?!?/p>
沈靜姝在他懷里,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和溫暖的懷抱,聽著他低沉的、帶著承諾的話語,兩世積累的委屈、恐懼、孤勇和此刻巨大的喜悅交織在一起,讓她哭得像個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時光在湯藥的苦澀與無聲的溫情中悄然流逝。沈靜姝的身體在太醫(yī)的精心調(diào)理和蕭徹近乎寸步不離的守護下,恢復得很快。手臂和肩頭的灼傷疤痕,在價值千金的玉容膏滋養(yǎng)下,也日漸淡化。
蕭徹的“辦公地點”,徹底從御書房轉(zhuǎn)移到了鳳儀宮正殿(沈靜姝在身體好轉(zhuǎn)后便被蕭徹以“皇后鳳體尊貴”為由,強硬地移回了正殿)。寬大的紫檀木御案被安置在殿內(nèi)光線最好的位置,旁邊總會放著一張鋪著厚厚軟墊的貴妃榻。
此刻,蕭徹正凝神批閱著奏章,朱筆在紙頁上劃過,發(fā)出沉穩(wěn)的沙沙聲。他眉宇間依舊帶著帝王的威嚴,但那份懾人的冰冷戾氣,卻仿佛被殿內(nèi)暖融的氣息悄然融化,只剩下專注與沉靜。
沈靜姝并未躺在榻上休息。她穿著舒適的常服,外罩一件素色云錦長衫,坐在離御案不遠的小幾旁,面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宮務冊子,旁邊還堆著幾本賬目。她執(zhí)著一支小巧的紫毫筆,時而凝眉細看,時而提筆勾畫,神情認真專注,眉宇間隱隱透出一種沉淀下來的聰慧與氣度。
經(jīng)歷了生死與共,袒露了最深沉的秘密,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早已消散。無需言語,也無需刻意營造,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與溫情,如同涓涓細流,流淌在殿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
蕭徹批完一份關(guān)于邊關(guān)軍餉的奏折,放下朱筆,習慣性地抬眼看向沈靜姝的方向??吹剿⑽Ⅴ久?,正對著一本賬冊上某個條目細細思索的側(cè)影。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暈,那專注的神情,讓她褪去了幾分往日的柔弱,顯露出一種沉靜的、令人心折的美麗。
他心中微動,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悄然彌漫。沒有驚動她,他重新拿起一份奏折,卻并非邊關(guān)或朝政,而是關(guān)于江南水患災后重建的條陳。他快速瀏覽著上面請求減免賦稅、征調(diào)民夫、開倉放糧等常規(guī)建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姝兒?!?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殿內(nèi)的寧靜。
沈靜姝聞聲抬起頭,目光從賬冊上移開,帶著詢問看向他:“陛下?”
蕭徹將手中的奏折遞向一旁侍立的高公公:“把這個,給皇后看看。”
高公公連忙躬身接過,恭敬地送到沈靜姝面前的小幾上。
沈靜姝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紫毫筆,拿起奏折。她看得很快,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又是減免賦稅、征調(diào)民夫…年年如此,治標不治本。江南水患頻發(fā),根源在于河道淤塞,堤壩年久失修。若只知事后賑濟,不知未雨綢繆,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終究是勞民傷財,徒耗國力?!?她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犀利,完全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仿佛在回應蕭徹方才那細微的搖頭。
蕭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愉悅的弧度。果然,這才是她。褪去了偽裝的柔弱,展露出內(nèi)里的敏銳與鋒芒。他看著她,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鼓勵:“皇后所言,深得朕心。依你看,當如何?”
沈靜姝被他看得臉頰微熱,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前世作為皇后,她雖不干政,但也并非對朝事一無所知,加之重生帶來的“先知”,思路格外清晰。
“臣妾淺見,” 她斟酌著用詞,目光卻明亮而自信,“其一,此次賑災款項,當劃撥專銀,優(yōu)先用于疏浚主干河道,加固險要堤段,此乃固本之策。其二,可效仿前朝‘以工代賑’,招募受災流民參與河道治理,既安置流民,穩(wěn)定地方,又能省下部分征調(diào)民夫的開支,事半功倍。其三,責成工部選派得力干員,常駐險工之處,專司河工水利,建立長效巡查維護之制,而非臨渴掘井?!?/p>
她的建議條理分明,切中要害,既有宏觀布局,又有具體執(zhí)行方略,聽得一旁的高公公都暗自咋舌。
蕭徹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他并未立刻表態(tài),而是拿起朱筆,在方才那份奏折上快速批注,將沈靜姝的建議要點融入其中,并增加了嚴查河工款項貪墨、選派御史監(jiān)督等鐵腕措施。批完,他放下筆,看向沈靜姝,眼中帶著笑意:“皇后之策,甚好。朕稍作補充,便以此頒行?!?/p>
沈靜姝看著他那理所當然地將自己意見采納并付諸實施的態(tài)度,心中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和成就感。不再是前世作為擺設皇后的無力感,而是真正地被看見,被尊重,甚至…被倚重。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高公公悄聲出去片刻,又捧著一個精致的描金食盒進來,臉上帶著笑意:“陛下,娘娘,御膳房新做的點心送來了,說是娘娘前幾日提過的…蟹粉酥和杏仁酪?!?/p>
沈靜姝眼睛瞬間亮了一下!【蟹粉酥!杏仁酪!御膳房終于琢磨出來了?】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像極了饞嘴的小貓。
蕭徹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他放下奏折,起身走到小幾旁,親手打開食盒。頓時,一股誘人的甜香混合著蟹粉的鮮香在殿內(nèi)彌漫開來。
他捻起一塊金黃酥脆、點綴著蟹籽的蟹粉酥,動作自然地遞到沈靜姝唇邊,聲音低沉含笑,帶著一絲只有兩人能懂的戲謔和縱容:“嘗嘗?看是不是皇后心里惦記的那個味兒?”
沈靜姝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他又猜到了!這暴君…不對,現(xiàn)在好像沒那么暴了…怎么連我想吃什么都猜得這么準!】她羞惱地瞪了他一眼,可那遞到嘴邊的點心實在誘人。她最終還是抵不過美食的誘惑,就著他的手,小口地咬了下去。
酥脆的外皮在齒間碎裂,鮮美的蟹粉混合著溫潤的湯汁瞬間充盈口腔,味道…完美!
“嗯…” 她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像只被順了毛的貓,暫時忘記了羞窘。
蕭徹看著她滿足的小模樣,心中一片溫軟。他拿起旁邊溫熱的杏仁酪,舀了一勺,又遞到她唇邊,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沈靜姝一邊小口吃著杏仁酪,那細膩香甜的口感讓她眉眼都舒展開來,一邊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好吃是好吃…就是杏仁味兒再濃一點就好了…上次跟御膳房提過,怎么還是差點意思…】
她正想著,卻見蕭徹并未繼續(xù)喂她,而是拿起食盒里備用的銀勺,舀了一勺她自己面前那碗杏仁酪嘗了一口。他微微蹙了下眉,隨即放下勺子,對著侍立的高公公,極其自然、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地吩咐道:
“去告訴御廚,皇后說這次的杏仁酪…杏仁味兒稍淡了些,下次多加半錢杏仁粉,火候再老半刻鐘?!?/p>
沈靜姝:“!?。 ?/p>
她猛地抬起頭,杏眸圓睜,難以置信地看著蕭徹:【他怎么知道?!我明明沒說出來!】巨大的羞窘再次席卷而來,她瞬間炸毛,忘了身份,指著蕭徹脫口而出:“蕭徹!你又偷聽…!”
話一出口,她才猛然驚覺——讀心術(shù)早就沒了!她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蕭徹看著她羞惱交加、瞪圓了眼睛的可愛模樣,終于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清越爽朗,帶著前所未有的開懷和愉悅,瞬間驅(qū)散了殿內(nèi)最后一絲屬于帝王的疏離感。
他放下杏仁酪的碗,長臂一伸,將她從繡墩上輕輕拉起來,圈進自己溫暖寬厚的懷里。沈靜姝猝不及防,跌入他堅實的胸膛,臉頰瞬間紅透,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卻被他抱得更緊。
蕭徹的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胸腔因笑意而微微震動。他收緊了手臂,將她完全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低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和化不開的寵溺,在她耳邊響起:
“朕猜的。畢竟朕的皇后,心里眼里,除了朕,也就惦記那口吃的了?!?/p>
沈靜姝被他抱在懷里,聽著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震動和暖意,聞著他身上清冽的龍涎香氣…所有的羞惱、嗔怪,都在這一刻化為了心口洶涌的、帶著甜意的暖流。她放棄了掙扎,將滾燙的臉頰埋在他胸前,聽著他愉悅的笑聲,嘴角也忍不住,悄悄地、高高地揚了起來。
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灑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殿內(nèi),藥香、墨香、點心的甜香交織在一起,氤氳出歲月靜好的暖融氣息。
【哼,暴君…】沈靜姝在心里小聲嘟囔,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甜蜜和嬌嗔,【你這愛意…可千萬別太滿了,臣妾…受寵若驚(心里甜滋滋)呢?!?/p>
抱著她的蕭徹,似乎心有所感。他低下頭,在她柔軟馨香的發(fā)間,落下一個輕柔而珍重的吻。那吻,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他或許真的聽不到她的心聲了。
但她的心意,她的依賴,她的嬌嗔,她的滿足…早已透過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次依偎的溫度,清晰地傳遞給了他,烙印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從此,山河萬里,帝后同心。這深宮再冷,有彼此相擁的溫度,便足以抵御世間一切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