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碗重重磕在桌沿上,濺出兩滴滾燙的褐色汁液?!暗谑逋??!蔽叶⒅肜锘问幍牡褂?,
里面映著一張慘白寡淡的臉,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苦氣味直沖天靈蓋。
我吸了口氣,屏住呼吸,仰頭,把碗里那點“精華”一股腦灌了下去。喉頭猛地一縮,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反胃的沖動直沖上來。我死死捂住嘴,硬是把那口翻涌壓了回去,
眼角逼出生理性的淚花。這玩意兒,真是一次比一次難喝。
味道比御膳房后頭倒泔水的桶還要別致幾分?!疤K大人,”伺候的小太監(jiān)小順子縮著脖子,
聲音細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您…您這‘弱癥’,還沒見好吶?
”我扯著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這叫沉疴難起,病入膏肓!
沒個三年五載的,能好得了嗎?”聲音刻意放得又虛又飄,一副隨時要斷氣的樣子。
小順子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再吱聲。太醫(yī)院里其他幾個當值的太醫(yī),
隔著重重藥柜和彌漫的藥氣,遠遠投來幾道視線,有探究,有憐憫,更多的,
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疏離。太醫(yī)院唯一的女子,還是個為了逃避開春選秀,
不惜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半死不活模樣的“病秧子”。在他們眼里,我蘇渺渺,
大概就是個行走的麻煩。麻煩就麻煩吧。我垂下眼,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劃拉著。
比起被塞進那見不得人的深宮后院,跟一群女人爭得頭破血流,
我寧愿守著這一屋子的藥材味兒,聞著苦,心里卻踏實。這避子湯熬的“弱癥”,
是我給自己劃出的護城河。正想著怎么再“虛弱”幾分,
好躲開下午給某個太妃請平安脈的差事,院門外猛地傳來一陣令人心驚的嘈雜?!巴鯛敚?/p>
您不能……”“滾開!”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倒了所有勸阻的喧嘩。
那聲音低沉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穿透厚重的藥氣,直直砸進耳膜。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院門那里,守門的小太監(jiān)尖細的告饒聲戛然而止。緊接著,
“砰——?。?!”巨響震得整個太醫(yī)院的藥柜似乎都跟著晃了晃。
那兩扇厚重的、據(jù)說能擋千軍萬馬的楠木院門,竟像紙糊的一般,
被一股蠻橫到不講理的力量,硬生生從外面踹得四分五裂!碎木屑裹挾著塵土,
如同硝煙般彌漫開來。煙塵未散,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已踏著那堆破敗的木頭殘骸,
裹著一身凜冽的寒風,大步走了進來。玄色的蟒袍衣角翻飛,
上面用暗金線繡著的龍蟒猙獰欲活,仿佛隨時要擇人而噬。腰間懸著的烏金佩刀刀鞘,
隨著他沉凝的步伐,一下一下,不輕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咚。咚。咚。
那聲音敲在我心尖上,每一下都讓我的指尖更涼一分。整個太醫(yī)院瞬間死寂。所有太醫(yī),
連同那些打雜的宮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
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水銀。來人腳步不停,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在死寂的廳堂里一掃,
帶著冰碴子般的寒意。那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齊刷刷地矮了一截,
膝蓋砸在地磚上的悶響此起彼伏。“參見攝政王!”“參見王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唯有我。我像個被釘在原地的木偶,僵在桌案后面,
手里還下意識地攥著那個剛剛喝空的藥碗。碗沿冰冷刺骨,那點殘留的藥汁仿佛都凍成了冰。
攝政王蕭珩。這個名號本身,就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和權傾天下的煞氣。他是先帝托孤的重臣,
是當今小皇帝龍椅后面真正的掌權者,更是朝堂上談之色變的活閻王。他的威名,
是用累累白骨和無數(shù)的抄家滅族堆砌起來的。他怎么會來這小小的太醫(yī)院?
還以如此……暴烈的方式。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懼在嗡嗡作響。蕭珩的目光,
最終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太利。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刮過我的臉,
落在我微微發(fā)抖的手上,最終,定格在我手里那個還殘留著褐色藥漬的空碗上。他腳步一轉,
徑直朝我走來。玄色的袍角掃過地面,無聲無息,卻帶來山岳傾塌般的壓迫感。
濃重的龍涎香混著他身上那股冷硬的鐵血氣息,
瞬間將我周身那點微弱的藥味驅散得一干二凈。我被他身上那股無形的煞氣逼得幾乎窒息,
腿一軟,差點也跟著跪下去。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我低下頭,避開他那能洞穿人心的視線,
聲音細若蚊蚋:“下官…參見王爺?!彼T谖易腊盖耙徊街b。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
將我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密不透風。一種被捕食者盯上的巨大恐懼攫住了我,
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頭頂上方,傳來他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絕育藥?”三個字,像三根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他怎么會知道?
不…他誤會了!這不是絕育藥,是避子湯熬的偽裝藥!可這其中的區(qū)別,我能說嗎?
巨大的驚恐攫住了我的喉嚨,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搖頭,
臉色慘白如紙。他看著我瞬間褪盡血色的臉,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沒有絲毫暖意。他微微俯身,
那張輪廓分明、英俊卻透著無盡寒意的臉離我更近了些,
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壓,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
也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太醫(yī)院里:“喝絕育藥?正好?!蔽业男奶E然停止。他頓了一瞬,
目光如同實質般鎖著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本王不育?!薄????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炸得我魂飛魄散,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四周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抽氣聲。蕭珩卻仿佛丟下的不是自己的隱秘,
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眼神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漠然,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王妃之位,歸你。
”他目光掃過那些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太醫(yī)和宮人們,帶著一種碾碎螻蟻般的冷酷。
“省得那群老頑固啰嗦?!笨諝鈴氐啄塘?。時間仿佛被凍住。我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
僵在原地,手里那只冰冷的空碗重若千鈞,幾乎要拿捏不住。耳邊是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自己那顆心,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王妃?攝政王妃?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目謶纸豢椩谝黄穑?/p>
幾乎將我吞噬。我下意識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院判大人,那個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頭子,
此刻臉色灰敗,頭埋得極低,連一絲替我辯解或反對的勇氣都沒有。其他那些太醫(yī),
更是恨不得把頭埋進金磚縫里。完了。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怎么?
”蕭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耐的催促,像冰棱劃過琉璃,“蘇大人,
是覺得本王這提議,辱沒了你太醫(yī)院的門楣?”他刻意加重了“蘇大人”三個字,
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冰冷徹骨的威脅。我猛地一顫,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
膝蓋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膝蓋骨磕得生疼,但我顧不上。
“下官…下官不敢!”我伏低身子,額頭幾乎要碰到地面,聲音抖得不成調子,
“王爺天恩浩蕩…下官…下官…謝王爺恩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屈辱和恐懼的鐵銹味。我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點尖銳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頭頂上方,傳來蕭珩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很好。
”他不再看我,轉身,玄色的袍角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三日后,王府會派人來接你。
”留下這句不容置喙的命令,他邁開長腿,踏過一地狼藉的碎木,
在死寂和無數(shù)道驚恐敬畏的目光中,如來時一般,裹挾著凜冽的寒風,大步離去。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外,太醫(yī)院里凝固的空氣才像是猛地被戳破了一個口子。
“呼——”“我的老天爺……”壓抑的喘息聲、后怕的嘆息聲此起彼伏。眾人如同劫后余生,
癱軟在地,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院判大人顫巍巍地被人扶起來,
看向我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驚懼,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疏遠。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眾人散去,一個字也沒敢多說。
我依舊跪在原地,冰冷的地磚寒意刺骨,順著膝蓋蔓延至全身。手里那只空碗,
“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碎木屑旁邊。碗壁上殘留的褐色藥漬,
刺眼得像是凝固的血。攝政王府的馬車,在三日后一個陰沉的午后,
準時停在了太醫(yī)院那扇被粗暴踹開、尚未完全修好的院門外。烏木打造的車身,
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板上,上面雕刻著繁復的蟠螭紋,低調而森嚴。拉車的兩匹黑馬,
油光水滑,噴著響鼻,眼神卻帶著一種被馴服后的漠然兇悍。車轅上坐著兩個黑衣侍衛(wèi),
腰佩長刀,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四周,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喜慶的紅綢,更沒有迎親的隊伍。這與其說是迎娶王妃的儀仗,
不如說更像是一隊沉默的押解囚車。小順子幫我把一個不大的包袱塞進車里,
里面是我僅有的幾件換洗衣裳和幾本珍視的醫(yī)書。他縮著脖子,不敢看那幾個侍衛(wèi),
只飛快地低聲對我說了句:“蘇大人…保重?!甭曇衾餄M是同情和恐懼。我點點頭,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涌。在侍衛(wèi)毫無溫度的目光注視下,我踩著腳凳,
掀開那厚重的、繡著暗紋的墨藍色車簾,彎腰鉆了進去。車廂內部寬敞得驚人,
鋪著厚厚的深色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極其清冽的冷松香,
霸道地驅逐了外面世界所有的氣味。車窗緊閉,遮著厚厚的簾子,只有一絲微弱的光線透入,
讓車廂內顯得格外幽暗、壓抑。蕭珩不在里面。這個認知讓我繃緊的神經稍稍松懈了一絲,
隨即又被更大的空洞和不安填滿。我找了個離主位最遠的角落,緊貼著冰冷的廂壁坐下,
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減少存在感。馬車啟動,平穩(wěn)得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像是碾在我的心上。
車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音,只有車輪滾動和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單調聲響,
在這幽閉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我盯著自己放在膝上、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思緒紛亂如麻。王妃?擋箭牌?
蕭珩那句“省得那群老頑固啰嗦”言猶在耳。原來如此。
我不過是他用來堵住悠悠眾口、應付朝臣催婚的一件趁手工具。一個“不育”的王爺,
娶了一個“病弱”的醫(yī)女,多么“般配”,多么能堵住那些想往他后院里塞人的嘴。
至于我這工具是否情愿,是否害怕,無人在意。也好。我麻木地想著。
擋箭牌有擋箭牌的活法。在這王府深宅里,當個透明人,熬著。只要不礙他的眼,
不觸他的逆鱗,或許……也能茍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
厚重的車簾被外面的侍衛(wèi)無聲地掀開。驟然涌入的光線刺得我瞇了瞇眼。
眼前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朱漆大門緊閉,門楣高懸著“敕造攝政王府”的金字匾額,
在陰沉的天空下依舊閃著冷硬的光。門口矗立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更添了幾分深宅大院的森嚴與壓抑。沒有迎接的人群,沒有通傳,
只有一個穿著管家服飾、神情刻板嚴肅的中年男人候在側門邊。他對著我略一躬身,
聲音平淡無波:“王妃,請隨老奴入府?!碧みM王府側門的那一刻,
一股沉重的、混合著權力與森嚴的氣息撲面而來。高墻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只剩下深宅大院特有的空曠與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管家在前引路,目不斜視,
步伐不疾不徐。我沉默地跟在后面,穿過一道又一道垂花門,
走過長長的、青石板鋪就的回廊?;乩葍蓚仁歉呗柕膰鷫?,
偶爾能看到遠處飛檐斗拱的樓閣一角,更顯府邸深廣。一路上,遇到的仆役侍女不算少,
但個個都如同訓練有素的木偶。他們遠遠看到管家引著我過來,便立刻停下腳步,垂手躬身,
屏息靜立,直到我們走過很遠,才敢恢復動作。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連眼神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落在自己腳尖前三寸的地面上,
不敢有絲毫逾矩的窺探。整個王府,像一座巨大而精密的冰窖,行走其間,
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我被安置在王府西側一個僻靜的院落里,名喚“靜心堂”。
名字聽起來清雅,實則偏遠冷清。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極為干凈整潔,
一草一木都透著刻板的規(guī)矩,毫無生氣。管家指派了兩個侍女過來,一個叫春桃,
一個叫夏荷,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模樣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