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呂州前的最后一個夜晚。
祁同偉一個人待在省廳那間即將易主的辦公室里,冷靜的思索未來。
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祁同偉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情緒。
陳海。
這兩個字,激活了他被冰封的記憶。
帶著一絲前世的,溫?zé)岬睦⒕巍?/p>
他接起電話。
“喂,同偉!”
電話那頭,是陳海爽朗的聲音。
“恭喜??!祁局長!這回可得好好宰你一頓!”
“好啊,地方你選。”
“就咱們學(xué)校門口那家老地方燒烤!侯亮平也在,他最近就要調(diào)往北京了,今天正好,咱們仨,湊一塊兒,給你餞行,也給亮平送行!”
侯亮平。
聽到這個名字,祁同偉停頓了半秒。
那抹剛剛浮現(xiàn)的溫度,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厭惡。
“好,我馬上到?!?/p>
……
半小時后,漢東大學(xué)政法學(xué)院門口。
那家開了十幾年的“兄弟燒烤”,依舊是煙火繚繞,人聲鼎沸。
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學(xué)生們,三五成群,喝酒,吹牛,用廉價的啤酒,澆灌著同樣廉價卻又無比珍貴的理想。
祁同偉的車停在路邊。
他推開車門,仿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那個一無所有,卻以為擁有全世界的自己。
角落的桌子上,陳海正高高地舉著手。
他旁邊,坐著侯亮平。
和陳海的隨意不同,侯亮平即便是在這種地方,依舊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白襯衫,坐姿筆挺,臉上掛著那種標(biāo)志性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微笑。
“同偉,這兒!”陳海熱情地招呼著。
祁同偉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
“可以啊,同偉,都當(dāng)局長了,這氣場就是不一樣。”
陳海笑著,遞過來一瓶啤酒。
“別拿我開涮了。”
祁同偉接過酒,沒有看侯亮平,只是對著陳海。
“你才是春風(fēng)得意,聽說快提副處長了?”
“嘿,我那副處長,跟你這公安局長比,算個屁??!”
陳海大大咧咧地擺手。
“師兄,恭喜?!?/p>
侯亮平終于開口了,他端起酒杯。
“沒想到,你能走的這么快。呂州是個好地方,大有可為?!?/p>
這話聽起來是恭維,但那語氣,卻像是一個老師在點評學(xué)生的作業(yè)。
“都是為人民服務(wù)嘛。”
“倒是你,亮平,要去北京了。那可是天子腳下,權(quán)力的心臟。以后我們這些在地方上混的,可都要仰仗你這位中央來的大領(lǐng)導(dǎo)了。”
“都是革命工作,在哪都一樣?!?/p>
侯亮平淡淡地回了一句,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陳海舉起酒杯,
“來來來!喝酒!”
“今天不聊工作,就喝酒!”
“咱們兄弟三個,好久沒這么聚了!”
“以后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呂州,一個在京州,再想聚,可就難了!”
祁同偉拿起一串烤得焦黃的腰子,慢條斯理地吃著。
侯亮平的目光,高高在上的,語氣帶著優(yōu)越感。
“師兄,你的任命,我聽說了。”
“趙立春提議的?!?/p>
“梁群峰反對的?!?/p>
“最后,趙立春力排眾議,破格提拔。”
“我很好奇?!?/p>
“你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讓趙立春這么看重你的?”
陳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亮平,你這叫什么話?”
“搞得跟審犯人一樣!”
陳海試圖用玩笑,打破這該死的尷尬。
“咱們同偉,那是憑真本事上位的!趙省長慧眼識珠,這不正常嗎?”
祁同偉笑了。
“亮平啊?!?/p>
祁同偉的聲音,很輕。
“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很適合紀(jì)委,或者反貪局?!?/p>
“這股子刨根問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勁頭,不去查案,真是屈才了。”
侯亮平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只是擔(dān)心你。”
“我怕你為了往上爬,走得太急,忘了我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穿上這身警服。”
“忘了我們當(dāng)初,在國旗下發(fā)的誓?!?/p>
“亮平,那你告訴我?!?/p>
“我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穿上這身警服?”
侯亮平一愣,沒想到祁同偉會反問。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義正辭嚴(yán)地說道。
“當(dāng)然是為了維護(hù)公平和正義!是為了保護(hù)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是為了讓這個社會,沒有冤屈,沒有黑暗!”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就像教科書里印出來的一樣,完美,正確。
“公平?正義?”
“亮平,我問你?!?/p>
“孫大壯的母親,躺在那個陰暗潮濕的破房子里,風(fēng)濕病疼得徹夜難眠的時候,你說的公平和正義,在哪里?”
“當(dāng)那些拆遷戶,拿著微薄的補(bǔ)償款,不知道明天該住到哪里去的時候,你說的公平和正義,又在哪里?”
“當(dāng)一個緝毒警,在山里流血犧牲,他的家人連一份體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貧困線上掙扎的時候……”
“你說的公平和正義,它又他媽的在哪里?!”
侯亮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猛地一拍桌子。
“祁同偉!你這是強(qiáng)詞奪理!”
“我承認(rèn),現(xiàn)實中有很多不公,但解決不公,能用制造另一個不公的方式嗎?”
“月亮灣項目,你敢說你用的手段,每一步都經(jīng)得起法律的檢驗?你為了一個‘結(jié)果正義’,犧牲了多少‘程序正義’?”
“今天你可以為了老百姓的房子這么干,明天你是不是就可以為了破案率,嚴(yán)刑逼供?我們是執(zhí)法者,一旦我們自己都不遵守規(guī)則,那我們和那些罪犯,又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
“區(qū)別就在于,你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高高在上的,用法律和道德的尺子,去衡量別人痛苦的旁觀者!你追求的,是程序的正義,是卷宗的完美,是你心中那個絕對正確,不容玷污的理想世界!”
“你問我,是怎么讓趙立春看重我的。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去刻意討好他,也沒有去送禮行賄。我只是,幫他解決了一個他都覺得頭疼的難題。我把月亮灣那塊最難啃的骨頭,嚼碎了,咽了下去。不僅沒讓他沾上一滴血,還讓他收獲了滿身的功名。所以,他用了我。就這么簡單?!?/p>
“亮平,你和我不一樣。”
“你生在羅馬,你的父親是高級干部,你的老岳家是京城權(quán)貴,你從小就不用為生存發(fā)愁,所以你有資格,也有資本,去追求那些純粹的,形而上的東西。你覺得,世界就該是你書里看到的樣子,黑白分明,涇渭清晰。而我,是從泥潭里爬出來的,我只信奉一件事——活下去,然后,爬上去。”
他拿起酒杯,站起身。
“陳海,這杯酒,我敬你。”
陳海愣住了。
“我們?nèi)齻€人里,只有你,還活得像個人樣。”
祁同偉的聲音,變得有些復(fù)雜。
“你記住,以后離我們遠(yuǎn)一點?!?/p>
“有些水,太深,太渾。”
這句話,是忠告,也是前世帶來的,唯一能給的彌補(bǔ)。
說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然后,他看向臉色慘白的侯亮平,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冰冷的笑容。
“侯大檢察官,咱們的路,還長著呢?!?/p>
“漢東這片池子,還是太小了?!?/p>
他放下酒杯,轉(zhuǎn)身,徑直走出了小店。
留下的是一段徹底破碎的青春。
坐進(jìn)車?yán)?,祁同偉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p>
侯亮平,鐘家。
你們等著。
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親手把這條通往北京的路,從你們的腳下,一寸一寸地,奪過來。
而我腳下的第一塊墊腳石,就是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