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漁提前半小時到達了測評室。她仔細擺放好各種測評量表,調(diào)試好錄音設備,又在角落里點了一支安神的薰衣草精油。通常她不會為受測者做這些額外準備,但今天不一樣。
門被準時敲響,三下,干脆利落。
"請進。”
許墨陽走了進來,穿著常服,肩章和胸標一絲不茍。他環(huán)視了一圈房間,目光在那支冒著裊裊青煙的精油上停留了一秒。
"放松些,這不是審訊。”小漁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錄音只是為了確保評估準確,所有內(nèi)容都會嚴格保密?!?/p>
許墨陽坐下,脊背依然挺得筆直:"我了解流程,開始吧?!?/p>
小漁打開第一份量表:"首先是一些基礎問題。最近一個月,你的睡眠質(zhì)量如何?”
"良好。”
"具體睡眠時間是?”
"每晚11點到次日5點,六小時?!?/p>
小漁記錄下這個明顯不足的睡眠時間,繼續(xù)問道:"會有入睡困難或早醒的情況嗎?”
"沒有?!?/p>
"夢境呢?是否做過重復性的、令你感到不安的夢?”
許墨陽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一下:"偶爾會夢到訓練場景,屬于正常范圍?!?/p>
小漁抬眼看他:"什么樣的訓練場景?”
"常規(guī)項目。障礙跑、戰(zhàn)術(shù)演練之類?!?/p>
"有沒有夢到過'雪原行動'?”
房間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許墨陽的眼神驟然變冷:"這與測評無關(guān)。”
"有關(guān)?!毙O放下筆,"根據(jù)前期問卷,你有PTSD的幾項核心癥狀:過度警覺、情緒麻木、回避相關(guān)刺激。許墨陽,你不是在幫我完成調(diào)研,我是在嘗試幫你?!?/p>
許墨陽站起身:"測評結(jié)束。”
"坐下!”小漁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作為心理評估官,我有權(quán)要求受測者完成全部流程。除非你承認自己心理狀態(tài)不適合繼續(xù)服役。”
許墨陽瞇起眼睛,兩人之間仿佛有無形的電流噼啪作響。最終,他緩緩坐回椅子上:"繼續(xù)。但行動細節(jié)我無可奉告?!?/p>
小漁調(diào)整呼吸,換了一種方式:"好,我們不談具體任務。最近一個月,是否有過突然心跳加速、出汗、呼吸困難的狀況?”
"有?!?/p>
"頻率?”
"每周兩到三次?!?/p>
"觸發(fā)因素?”
許墨陽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不確定??赡苁蔷瘓舐暎蛘呤?..雪?!?/p>
小漁迅速記錄,心跳加速。他正在向她敞開心扉,哪怕只是一條縫隙。
"當這些癥狀出現(xiàn)時,你會怎么做?”
"控制它。”
"怎么控制?”
"深呼吸。數(shù)數(shù)。如果不行,就去訓練場發(fā)泄到精疲力竭?!痹S墨陽的聲音平淡得像在匯報工作。
小漁的筆尖在紙上停頓:"最后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那次行動中,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避免傷亡?”
許墨陽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猛地站起來,椅子翻倒在地,發(fā)出巨響。
"夠了!”
小漁沒有退縮:"你的反應已經(jīng)回答了這個問題。幸存者內(nèi)疚是PTSD的典型表現(xiàn),許墨陽,你不是超人,不可能預見和控制所有變量?!?/p>
許墨陽雙手撐在桌面上,呼吸粗重:"你不明白...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讓他們走那條路...”
他的聲音破碎得不像話,小漁幾乎不忍心聽下去。但她知道,這是突破的關(guān)鍵時刻。
"所以他們犧牲了,而你還活著,這讓你覺得有罪?!彼p聲說,"但許墨陽,死亡不是傳染性的。允許自己活著,不等于背叛他們。”
許墨陽的拳頭攥得發(fā)白,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突然,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門口。
"測評報告你隨便寫?!彼^也不回地說,"但別指望我會接受任何心理治療?!?/p>
門被狠狠摔上。小漁長舒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全是汗。她回放錄音,許墨陽那句"是我讓他們走那條路”讓她心如刀絞。
她太了解他了。從小到大,許墨陽總是把所有人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小時候大院里有孩子受傷,他都會覺得是自己沒看好。而現(xiàn)在,兩個戰(zhàn)友的生命...這份重量足以壓垮任何人。
整理好測評資料已近中午。小漁剛走出測評室,就看見士官小王匆匆跑來。
"周博士!許隊命令我立刻送您離開基地。”
"什么?為什么?”
小王面露難色:"許參謀長突然來視察,現(xiàn)在正在會議室。許隊說...說您最好別碰上?!?/p>
小漁心頭一跳。許墨陽的父親?那位威嚴的軍區(qū)參謀長?她小時候見過幾次,總是板著臉,訓起許墨陽來毫不留情。
"我為什么要避開許參謀長?”
"這...”小王支支吾吾,"許隊沒說。他只說如果您碰上參謀長,可能會...不自在?!?/p>
小漁挑眉。越是這樣,她越好奇了。"帶路吧,我去跟參謀長打個招呼。畢竟是老相識?!?/p>
小王還想勸阻,小漁已經(jīng)朝會議室方向走去。轉(zhuǎn)過走廊拐角,她聽見會議室里傳來許墨陽壓抑的聲音:
"父親,這件事不必現(xiàn)在談。”
"怎么,嫌我多管閑事?”一個威嚴的男聲回道,"周家那姑娘回來了,你不抓緊,等著再錯過十年?”
小漁的腳步猛地停住。
"她在這里是做科研項目,不是來相親的。”許墨陽的聲音冷硬。
"哼,那你為什么特意打電話回軍醫(yī)大,點名要她來負責這個心理項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
小漁捂住嘴。許墨陽主動要求她來的?他不是說這是軍地合作隨機分配的嗎?
"我只是認為她的專業(yè)背景最適合?!痹S墨陽還在辯解,但聲音已經(jīng)沒那么堅定了。
"得了吧?!痹S參謀長嗤笑一聲,"你書桌抽屜里那些信,每一封開頭都是`親愛的小漁',卻一封都沒寄出去。這次人在眼前了,你還打算慫?”
小漁的心臟狂跳起來。信?什么信?她正想再靠近些聽清楚,卻不小心碰倒了走廊上的滅火器。
會議室門猛地打開,許墨陽鐵青著臉出現(xiàn)在門口??吹叫O,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復雜。
"周博士?!痹S參謀長從里面走出來,十年過去,這位長輩的威嚴更甚,但看她的眼神卻意外地和藹,"果然是你。剛才我還在跟這小子說,周家姑娘出落得這么標致,他怎么還磨磨蹭蹭的。”
小漁臉頰發(fā)燙:"許伯伯好?!?/p>
"好好好?!痹S參謀長拍拍兒子僵硬的肩膀,"周姑娘,改天來家里吃飯。這小子手藝不錯,就是太悶,你得主動點?!?/p>
許墨陽忍無可忍:"父親!”
許參謀長大笑,朝小漁眨眨眼:"看,還跟小時候一樣,一逗就急?!闭f完,他整了整軍帽,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留下兩個面紅耳赤的年輕人。
沉默在走廊上蔓延。小漁不敢看許墨陽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我...不是故意偷聽...”
"測評報告寫完了?”許墨陽生硬地轉(zhuǎn)換話題。
小漁鼓起勇氣抬頭:"還沒有。事實上,我需要延長調(diào)研時間。你和你隊員們的PTSD癥狀需要系統(tǒng)干預,我打算設計一個專門的項目...”
"不行。"許墨陽斷然拒絕,"軍方不會允許你深入調(diào)查`雪原行動'?!?/p>
"我不需要知道行動細節(jié)!”小漁上前一步,"但我必須了解癥狀觸發(fā)因素才能有效干預。許墨陽,你在測評中的反應已經(jīng)證實了我的猜測——你和那些士兵一樣,被困在那天的記憶里?!?/p>
許墨陽的眼神閃爍:"這是我的事?!?/p>
"不,這是醫(yī)療問題?!毙O寸步不讓,"作為心理專業(yè)人員,我有責任提供幫助。你可以拒絕,但你的士兵們呢?他們信任你、追隨你,你有責任給他們最好的照顧,包括心理健康。”
許墨陽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兩人對峙良久,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一周。你可以在保密協(xié)議下接觸相關(guān)士兵,但必須由我全程陪同。任何記錄都要經(jīng)過軍方審查?!?/p>
小漁眼前一亮:"成交!”
"還有,”許墨陽的聲音低了下來,"我父親說的那些話...別放在心上。老一輩總喜歡亂點鴛鴦譜?!?/p>
小漁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當然,我理解?!彼傺b整理文件,避開他的目光,"對了,謝謝你...特意申請我來負責這個項目?!?/p>
許墨陽的耳根紅了:"只是專業(yè)考量?!?/p>
"那些信呢?也是`專業(yè)考量'?”話一出口小漁就后悔了。
許墨陽像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就在小漁以為他要轉(zhuǎn)身就走時,他卻低聲說:"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總覺得不夠好?!?/p>
小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正想回應,遠處傳來士兵的呼喊聲:"許隊!緊急集合!”
許墨陽如蒙大赦,迅速恢復軍人姿態(tài):"我得走了。明天上午八點,醫(yī)務室見?!彼D(zhuǎn)身大步離開,卻在走廊盡頭突然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讓小漁胸口發(fā)燙。
回到臨時辦公室,小漁立刻著手設計干預方案。她查閱了大量軍事PTSD的研究,特別關(guān)注與指揮責任相關(guān)的幸存者內(nèi)疚案例。許墨陽的情況比她想象的更復雜——他不僅是幸存者,還是決策者。這種雙重身份帶來的心理負擔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傍晚,她正在整理資料,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開門一看,地上放著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盒溫熱的牛奶和她小時候最愛的紅豆面包。沒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誰。
小漁捧著牛奶,嘴角不自覺上揚。許墨陽可能以為她還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需要被保護和照顧。但他不知道的是,這一次,輪到她來幫助他了。
她咬了一口紅豆面包,甜香在口中彌漫。明天開始的干預項目將是一場硬仗,但想到許墨陽在走廊盡頭的那個眼神,小漁突然有了無窮的信心。
窗外,夕陽將訓練場染成金色。幾個士兵正在加練,喊號聲鏗鏘有力。小漁摸著脖子上的子彈殼,想起許參謀長說的那些信。十年過去,許墨陽依然是那個不擅表達卻用行動說話的男孩,而她,終于有機會讀懂他沉默背后的千言萬語。
凌晨三點二十七分,刺耳的警報聲劃破基地夜空。
小漁從睡夢中驚醒,窗外紅光閃爍,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由遠及近。她抓起外套沖出門,迎面撞上一個慌亂的士兵。
"怎么回事?”
"醫(yī)務室...李班長他...”士兵語無倫次,臉色慘白。
小漁心頭一緊,拔腿就往醫(yī)務室跑。轉(zhuǎn)過營房拐角,她看到一群人圍在醫(yī)務室門口,許墨陽高大的身影站在最前面,正在厲聲指揮:"所有人后退!醫(yī)務兵呢?快!”
她擠進人群,眼前的景象讓她血液凝固——一名年輕士兵癱坐在墻角,手腕上一道猙獰的傷口正汩汩冒血,地上散落著幾片鋒利的刀片。士兵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語:"都是我的錯...我該死的...陳磊還那么年輕...”
許墨陽單膝跪在士兵面前,用毛巾死死壓住他的傷口,聲音出奇地柔和:"李闖,看著我。沒事的,看著我?!?/p>
小漁迅速蹲到許墨陽身邊:"讓我來?!?/p>
許墨陽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他的橈動脈可能傷了?!?/p>
小漁點點頭,接過毛巾,同時輕輕握住士兵的另一只手:"李闖,我是周博士,記得嗎?我們前天聊過天。”
士兵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到她臉上。
"很好,現(xiàn)在跟著我呼吸。吸氣...對,慢慢來...”小漁引導著他平穩(wěn)呼吸,同時檢查傷口。傷口雖深但幸運地避開了主要動脈,"醫(yī)務兵馬上就到,你會沒事的。”
"周博士...”李闖的嘴唇顫抖著,"我做噩夢...每天都看到他們...陳磊、王浩...他們問我為什么還活著...”
小漁感到許墨陽的身體瞬間繃緊。她輕輕捏了捏李闖的手:"那不是你的錯。你當時做了任何軍人都會做的選擇?!?/p>
"不...如果我跑快一點...如果我回頭...”
醫(yī)務兵終于趕到,迅速接管了急救工作。小漁退到一旁,發(fā)現(xiàn)許墨陽站在陰影里,臉色比傷員還要蒼白,雙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許墨陽?”她輕聲喚道。
他像沒聽見一樣,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處理完危機已是清晨。李闖被送往軍醫(yī)院,其他士兵也各自歸位。小漁向值班軍醫(yī)交代完心理干預建議后,立刻去找許墨陽。
訓練場上空無一人,只有東方的天際泛著魚肚白。小漁正疑惑,突然聽到器械區(qū)傳來沉悶的擊打聲。
許墨陽赤裸上身,對著沙袋瘋狂揮拳。汗水在他結(jié)實的背脊上匯成小溪,拳峰已經(jīng)滲血,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只是一拳又一拳地砸向沙袋,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小漁從未見過這樣的許墨陽——破碎、憤怒、失控。她靜靜站在一旁,等他發(fā)泄完畢。
終于,許墨陽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汗水混著血水滴落在沙地上。小漁這才走上前,遞上一塊手帕。
許墨陽沒有接,肩膀劇烈起伏:"李闖是`雪原行動'的尖兵。陳磊和王浩踩到地雷時,他離得最近?!?/p>
小漁在他身邊蹲下:"所以他一直認為是自己沒能救他們?!?/p>
"是我派他們走那條路的?!痹S墨陽的聲音嘶啞,"情報有誤,地圖是舊的...我本該確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