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弦回家了。
唐妙是這樣告訴父親的。
父親只長長嘆息一聲,心中有了猜測,并沒有說什么,關(guān)于他的離開和自己的死而復(fù)生,他與唐妙心照不宣。
然而,“唐大夫死而復(fù)生”的奇聞卻在閉塞的山村里不脛而走,激起的并非慶幸,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慌與猜忌。
凡二人所到之處皆門窗緊閉,唐大夫一頭霧水,想著自己是來找趙大牛道謝的,便去敲了他家木門:
“大牛,是我?!?/p>
里頭一點動靜都沒有,趙大牛一家不知為何鐵了心的躲著他。
唐大夫不解,本想問緣由,唐妙走上前拉住他,對著他搖了搖頭。
二人一回到家,唐妙就對父親說:“爹,我們搬家吧?!?/p>
唐大夫沉默片刻,嘆息一聲,點點頭。
翌日清晨,薄霧未散,父女二人剛將簡單的行囊捆扎停當(dāng),門外便傳來一陣雜沓而亢奮的腳步聲。
“大師!就是這家!那女子,定是妖物化身,或是被妖物占了身子!她爹能活過來,就是鐵證!”
唐妙心頭猛地一沉,一把拉開房門。只見門外烏泱泱擠滿了村民,個個手中竟攥著鋤頭、扁擔(dān)、柴刀,簇擁著一個身著破舊道袍、眼神渾濁陰鷙的老道,防備的看著他們。
“你們想干什么?”
唐妙的聲音竭力保持鎮(zhèn)定,卻掩不住一絲顫抖。
道士渾濁的眼睛盯著唐妙,目不轉(zhuǎn)睛,呵笑一聲,道:“此女身上沾染的妖氣極重,本道要將其帶回做法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徹底去除其妖性!”
“一派胡言!”
唐大夫從門邊拿起棍子,幾步?jīng)_上去就要打道士,被道士一腳踢開倒在地上,唐妙驚呼一聲沖上去扶起父親,抬起頭怒視他們。
趙大牛對唐妙傾心已久,此刻縮在人群最里側(cè),不敢看唐妙的眼睛,嘴唇哆嗦著,聲音卻異常響亮:
“妙…妙妙!別怪我們心狠!這妖怪能讓你爹活,也能讓咱們?nèi)宥妓腊?!打死她!打死這妖女就清凈了!”
他像是給自己打氣,猛地舉起了手中的木棍。
從腳底滲出的寒意讓唐妙僵直了身體,她看著這些幾日前還將她從洞底撈出來的村民,任無力感吞噬自己。
她護著父親,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
“……他不會害人?!?/p>
村民一瞬間炸開了鍋,父親意外的看了眼女兒。
“妙丫頭,你還要袒護妖孽,與妖孽為伍?”
李婆婆痛心疾首。
唐妙看著她,目露歉意,卻堅定發(fā)聲:“婆婆,他是好妖,不是你們說的什么妖孽?!?/p>
婆婆抹了把淚,不再看唐妙。
道士一甩袖,冷哼道:“她已被妖物蠱惑,何須與她多言!本道即刻將其捉拿!”
說罷,他口中念念有詞,甩出一張符紙本要將唐妙束縛住,忽然,她體內(nèi)藍光一閃將符紙輕飄飄打落。
道士心中一驚,立刻隨機應(yīng)變道:“此女已妖化!”
“什么!”
村民立刻驚慌起來,聲音嘈雜驚恐。
唐妙后退了一步,唐大夫擋在女兒面前,震怒:“誰都不能動我女兒!”
道士心中有些發(fā)虛,他其實就是個半吊子,方才那一符下去明顯能感覺到對方實力在他之上,此刻硬碰硬完全不是上策。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開始煽動群眾:
“鄉(xiāng)親們,如你們方才所見!尋常符法根本近不得身!此女已非人身,乃是妖邪的容器!留她在村,后患無窮!必須立刻拿下,方可保一方平安!”
“鄉(xiāng)親們,為了你們祖宗的墳塋,為了你們后代的香火!用你們的鋤頭、棍棒,打散她身上的妖氣,打醒她被迷惑的神魂!”
趙大牛捏著木棍,猶豫著沒有上前,身邊卻稀稀拉拉響起了其他人振奮的聲音:
“為了村里的太平!打死妖女!”
“對!打死她!”
不知誰先扔出了一塊石頭,狠狠砸在唐妙腳邊,濺起泥土。
緊接著,第二塊、第三塊石頭呼嘯而來。
趙大牛像是被徹底催眠,第一個紅著眼沖了上來,手中的木棍帶著風(fēng)聲,不管不顧地朝著護住父親的唐妙肩膀砸去。
“別怪我!妙妙!”
“住手??!”
唐大夫目眥欲裂,掙扎著想用身體擋住女兒。
唐妙護住父親,閉上眼等待零零碎碎的重物砸在自己身上。
“妙妙……”
身體因預(yù)期的疼痛而繃緊,想象中的重擊并未落下,只感到一陣溫?zé)岬?、帶著清冽氣息的旋風(fēng)驟然將她包裹。
唐妙猛地回頭,猝不及防地撞入一雙溫潤的眼眸。
“司弦……?”
院內(nèi)擠作一團的村民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猛地推開,踉蹌著跌倒在地,眼見他縱身撲在唐妙身上,有人認出了他,大叫道:“是妖怪!”
道士亦是心頭狂跳,他手頭那點符文,哪里真收拾過什么妖怪,只好強作鎮(zhèn)定厲聲揮:“快!妖孽現(xiàn)身了!趁現(xiàn)在,拿下他!”
村民握著武器,躊躇不敢前進。
司弦小心扶著唐妙和唐大夫站起來,目光落在唐妙蒼白的臉上,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妙妙,帶唐伯父走。這里交給我。”
唐妙不知道失去妖丹對妖來說意味著什么,本以為司弦再也不會回來,此生再難相見,但此刻他完好無損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心頭頓時起了淚意,緊緊握住他遞過來的手。
她深深垂眸含淚,好半晌,嘴唇抿的發(fā)白,小聲道:“盡量不要出人命?!?/p>
盡量……
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只是愚昧,卻不是純粹的惡人。
這就是落后文明中,落后的人性。
司弦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按,低聲道:“好。我答應(yīng)你?!?/p>
待唐妙拉著唐大夫在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下走遠,司弦緩緩轉(zhuǎn)身。
他伸出舌尖,極其緩慢而惡劣地舔過略顯蒼白的薄唇,仿佛在品嘗獵物散發(fā)的恐懼氣息。
……
唐妙扶著父親,沿著熟悉又陌生的小路疾走。身后村莊的喧囂似乎被山風(fēng)模糊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格外清晰。
忽然,她毫無預(yù)兆地停下了腳步,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絆住,身體猛地一僵。
“司弦那小子……”
見女兒心事重重,唐大夫率先開口。
唐妙卻猛地搖頭,打斷他的話:“爹,我要回去,你留在此地等我?!?/p>
唐大夫定定看著女兒半晌,摸了摸她的頭,無奈的嘆了口氣。
“去吧?!?/p>
去報恩也好,去贖罪也罷。
去做自己不會后悔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