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州。
推土機的轟鳴聲已經(jīng)響了半個月，大部分居民早已簽了拆遷協(xié)議，搬進(jìn)了臨時安置房，臉上洋溢著對新生活的憧憬。
但項目，還是被卡住了。
十幾戶人家，像生銹的釘子一樣，死死地釘在項目規(guī)劃圖的核心區(qū)域。
一間臨時搭建的板房里，煙霧繚繞。
“處長。”
一個身形精悍如獵豹的年輕人壓低聲音。
“情況都摸清了?！?/p>
這人叫王亮，是祁同偉當(dāng)年在緝毒隊時，用命從毒販槍口下?lián)Q回來的兵，是他在這世上為數(shù)不多能完全信任的人。
“帶頭鬧事的，總共是十四戶。最難纏的，是孫家?！?/p>
王亮指著地圖上一個紅圈圈出的位置。
“戶主叫孫志軍，參加過南疆反擊戰(zhàn)的老兵，腿受過傷，在參戰(zhàn)老兵里威望很高。他本人不怎么說話，但也不簽字。真正麻煩的，是他兒子，孫大壯?！?/p>
“孫大壯，三十多歲，沒個正經(jīng)工作，脾氣又臭又硬。就是他，組織了剩下的釘子戶，天天在工地上拉橫幅，喊口號，不讓施工隊靠近。前兩天，還跟惠龍集團的安保人員起了沖突，差點打起來?！?/p>
王亮頓了頓，提出自己的建議：“處長，我的想法是，咱們是不是先從旁邊那幾戶相對好說話的入手？把他們先解決了，這個孫大壯，就成了孤家寡人，到時候再收拾他，就容易多了?！?/p>
祁同偉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地盯在那張地圖上。
他緩緩伸出兩根手指，在那個代表著孫家的紅圈上，輕輕敲了敲。
“不。”
一個字，冰冷，干脆。
祁同偉轉(zhuǎn)過身，冷冷地看著他：“王亮，我問你，一群狼要獵殺一群羊，是先去追殺那些掉隊的老弱病殘，還是先當(dāng)著所有羊的面，撲倒最強壯的那只頭羊？”
王亮一愣，下意識道：“當(dāng)然是先解決好對付的。”
祁同偉笑了，笑意冰寒刺骨：“那剩下的羊會怎么樣？是會嚇得四散奔逃，還是會因為頭羊還在而聚得更緊，更難對付？”
王亮瞬間明白了，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只聽祁同偉一字一頓地說：“所以，我們要當(dāng)著所有羊的面，把那只頭羊，活生生地撕碎，嚼爛了，吞下去！讓他們看清楚，反抗，是什么下場！”
王亮聽得脊背發(fā)涼，他感覺眼前的處長，比當(dāng)年面對毒販時還要可怕一萬倍。
“那……處長，您的意思是，直接上手段？”王亮試探性地問。
“手段？”祁同偉嗤笑一聲，“那是趙瑞龍的腦子里才會想的東西。我們是警察，是政府干部，我們不玩黑的，我們只講道理，講法律?！?/p>
他走到王亮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天，你帶幾個人，再帶上惠龍集團的人，上門去談?！?/p>
“記住，姿態(tài)要放低，態(tài)度要誠懇，要表現(xiàn)出我們是真心實意想為他們解決困難的。無論那個孫大壯怎么挑釁，怎么罵，你們都不能還口，更不能動手。你們是去送溫暖的，不是去打架的?！?/p>
王亮更糊涂了：“處長，這……這不就是去挨罵嗎？”
祁同偉笑了，那笑容，讓王亮覺得陌生而恐懼。
“對，就是去挨罵?！?/p>
“而且，要讓他罵得越大聲越好，最好，能讓他動個手，推你們一下，那就更完美了。”
祁同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王亮。
“這是漢東都市報一個記者的電話。這個人，最喜歡報道些所謂的‘社會不公’，有點愣頭青。明天你們出發(fā)前，找個公用電話，匿名把消息透露給他。就說，惠龍集團要對戰(zhàn)斗英雄的家，進(jìn)行暴力強拆了?！?/p>
第二天上午，月亮灣棚戶區(qū)。
孫家的那棟二層小樓前，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
孫大壯赤著上身，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堵在門口，身后是十幾個同樣義憤填膺的鄰居。
“想拆我們的房子，先從我身上軋過去！”他聲嘶力竭地吼著，唾沫星子橫飛。
在他對面，王亮帶著幾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和兩名惠龍集團的代表，站成一排。
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安保，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幾分“誠懇”和“無奈”，看起來勢單力薄。
不遠(yuǎn)處，一棵大槐樹的陰影里，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正悄悄舉著一部長焦相機，鏡頭死死地對準(zhǔn)了孫家門口的這場對峙。
他就是漢東都市報的記者，方小舟。
昨天接到那個神秘的爆料電話后，他興奮得一晚上沒睡。
戰(zhàn)斗英雄，無良奸商，暴力強拆……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簡直就是一篇注定要引爆輿論的頭條新聞！
他屏住呼吸，等待著那決定性的一幕。
“大壯兄弟，你先別激動，我們今天來，不是來跟你吵架的。”王亮往前走了一步，臉上堆著笑，聲音放得極低，完全是一副來求和的姿態(tài)。
他嚴(yán)格地執(zhí)行著祁同偉的劇本。
“我們知道，孫叔叔是戰(zhàn)斗英雄，為國家流過血，我們打心眼里尊敬他。所以，集團和市里領(lǐng)導(dǎo)都特批了，在原有的補償標(biāo)準(zhǔn)上，再給孫叔叔家，額外加二十萬的‘英雄特殊補貼’！”
這話一出，周圍的鄰居們頓時一陣騷動。
二十萬！
這在當(dāng)時，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孫大壯也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對方會來這么一手。
王亮見狀，趁熱打鐵，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懇求”。
“大壯兄弟，我們知道你孝順?？赡阋驳脼閷O叔叔和孫阿姨的身體想想啊。這老房子，陰暗潮濕，冬天沒暖氣，夏天漏雨。阿姨那風(fēng)濕病，一到變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咱們搬到新樓去，有電梯，有暖氣，出門就是大醫(yī)院，這對兩位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孝順??！”
這番話，句句在理，說得周圍幾個鄰居都開始點頭。
王亮的話，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進(jìn)了孫大壯心里。
他母親的風(fēng)濕病，確實是他最大的心病。他眼角的余光瞟到，周圍幾個鄰居看向他的眼神也變了，從剛才的同仇敵愾，變成了一絲動搖和埋怨。
那二十萬的“英雄補貼”，更是像一塊巨石砸進(jìn)人群，激起了無數(shù)漣漪。
這種被孤立和戳中痛處的感覺，讓他無地自容，最終化為滔天的憤怒。
“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他眼睛血紅，像是被逼到絕路的困獸，“你們這幫人，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滾！都給我滾！”
“我們走！”孫大壯一把拉開門，想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屋里。
王亮卻在此時，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動作。
他一個箭步上前，竟然伸手，拉住了孫大壯的胳膊。
“大壯兄弟！你再考慮考慮！這是為了老人家好??！”
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火藥桶。
“滾開！”
孫大壯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猛地一甩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推在了王亮的胸口上！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