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汽笛聲劃破暮色,鐵皮車廂里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車門。舒月瘦削的身軀被擠得東倒西歪,補丁摞補丁的粗布包袱在推搡中險些脫手。就在他踉蹌著要跌倒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的手肘。
"當心。"
溫之遠的聲音混著初春的寒氣傳來。青年人有力的臂膀在人群中辟開方寸之地,舒月趁機站穩(wěn)腳跟,鼻尖掠過對方衣領上淡淡的樟腦味。
"謝謝溫同志。"舒月仰起臉,恰到好處地讓一綹黑發(fā)垂落在蒼白的額前。穿越后同步的容貌雖比原本的自己憔悴許多,但眼尾那顆淚痣依然如故,在昏暗的電燈下泛著淺褐色的光。
溫之遠喉嚨微動,目光在那顆淚痣上停留片刻,嘴角輕揚:“舉手之勞。”隨即松開手,繼續(xù)引領舒月穿過擁擠的人群。站臺內嘈雜聲此起彼伏,兩人的對話淹沒其中,卻不妨礙彼此間默契的流轉。
車站外墻上"歡迎知識青年下鄉(xiāng)"的橫幅被風吹得嘩啦作響。舒月數(shù)著腳下斑駁的水泥縫,忽然察覺到有道視線黏在背上。轉頭時,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往公社干部手里塞香煙,鏡片反光遮住了他陰鷙的眼神。
"舒月同志?"
溫之遠的聲音將他拽回現(xiàn)實。青年已經幫他把包袱捆在牛車架子上,軍綠色外套下擺沾了些稻草屑。
"到我們了。"溫之遠指向曬谷場中央。五個知青在褪色的紅旗下站成一排,像一組不協(xié)調的音符。公社干部捏著名單的指節(jié)發(fā)黃,念到"季白蓮"時明顯頓了頓。那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姑娘立即挺起胸脯,辮梢的紅頭繩在風里一跳一跳。
青山村大隊長唐柏山蹲在碾米石旁抽旱煙。這個四十出頭的莊稼漢有著被烈日烤裂的皮膚,眉心三道豎紋像是用鐮刀刻出來的。他盯著新來的五個城里人,目光在溫之遠簇新的解放鞋上停留片刻,又掃過舒月磨破的衣領,最后從牙縫里擠出聲嘆息。
"牛車裝不了太多。"唐柏山用煙桿敲了敲車轅,"女同志優(yōu)先坐。"
秦光輝聞言立即往旁邊讓,不料季白蓮直接掠過他,蝴蝶似的撲到溫之遠跟前:"溫同志,我有點暈車……"她手指揪著衣角,眼角卻瞟向舒月,帶著點可惜的意味,那樣子像是說小伙子你也挺帥的,可惜窮了點。
空氣瞬間凝固。
趙向晨尷尬地咳嗽起來,秦光輝漲紅著臉退到車尾。舒月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面——季白蓮選人的邏輯簡直寫在臉上:溫之遠腕間若隱若現(xiàn)的上海牌手表,腰間牛皮武裝帶上锃亮的銅扣,還有舉手投足間那種世家子弟特有的松弛感。
"趙同志。"溫之遠突然側身,把正在系鞋帶的趙向晨推到前面,"你扶季同志。"
這記回旋鏢打得漂亮。
舒月差點笑出聲,趕緊低頭假裝整理褲腳。
余光里季白蓮的臉由紅轉白,最后咬著嘴唇自己爬上了車。牛糞味混著車板上的霉味涌上來,她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的動作,活像舊式小說里被賣到青樓的大家閨秀。
"我?guī)湍恪?溫之遠不知何時站到舒月身后。青年掌心貼著他后腰輕輕一托,舒月便借力躍上車板。這個動作行云流水,仿佛他們排練過無數(shù)遍。季白蓮盯著溫之遠停留在舒月腰間的手,指甲在車板上刮出細小的木屑,她自己都納悶,怎么他連男人都嫉妒。
牛車吱呀吱呀碾過田埂時,舒月悄悄打量同行的伙伴。秦光輝正偷瞄季白蓮的側臉,這個憨厚的小伙大概沒見過漂亮的女生;趙向晨則若有所思地望著遠山,他中山裝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應該是某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
而溫之遠……舒月感覺肩頭一沉。青年不知何時睡著了,腦袋歪在他肩上,呼吸間帶著淡淡的薄荷糖味。舒月微微偏頭,看見對方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陰影,發(fā)絲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這距離近得能數(shù)清他的睫毛,溫度透過衣衫傳來,舒月心中泛起一絲微妙波動。他不動聲色地調整姿勢,讓肩膀更舒適地支撐著溫之遠。牛車的搖晃仿佛成了搖籃曲,田間風聲低語,溫熱的鼻息拂過他鎖骨。
"看路!"
唐柏山的暴喝驚飛一群麻雀。前方土路突然變窄,道旁酸棗樹的枝丫橫伸過來。舒月下意識抬手要擋,卻見溫之遠眼睛都沒睜,隨手折下一截樹枝。
季白蓮的驚呼聲中,舒月與溫之遠目光相接。青年沖他眨眨眼,指尖一彈,那截樹枝便旋轉著落入路邊的溪流。
這哪里是睡著了,這人從一開始就沒睡。
舒月的神思在溫之遠投來的眸光里浮沉,既非煩躁亦非羞赧。
頸后肌膚無端泛起細密的酥麻,像被揉碎的月光滲入骨縫,連帶著指尖都蜷起隱秘的震顫。
那人眼尾流轉的光明明裹著灼人的溫度,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化作霧凇凝結的疏離。
這種若即若離的博弈般的張力,猶如被月光浸泡的琴弦,每當溫之遠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虛虛擦過他手腕,都似撥動了一簇浸著雪水的松針,在他心口最柔軟處蕩開層層疊疊的漣漪,驚起胸腔里困獸般躁動的鼓點。
陌生的感覺讓舒月不適應卻又難以抗拒。難道變成人后的情感也變得如此復雜?他微微蹙眉,試圖理清這紛亂的思緒,卻發(fā)現(xiàn)越陷越深。
"到了。"唐柏山甩了個空鞭花。
前方土坯房前掛著盞煤油燈,燈影里站著個穿補丁衣裳的婦人,正用圍裙擦手:"新來的知青同志進屋吃飯吧。"
飯桌擺在堂屋正中,粗瓷碗里盛著雜糧粥,中間一盆清炒野菜飄著零星油花。
舒月注意到大隊長家父母坐的是唯二兩張有靠背的椅子——這家人顯然在村里有些地位。
大隊長老婆給眾人分粥時,特意往溫之遠碗底埋了塊咸肉,卻在看見他轉手把肉夾給舒月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