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這位陳塘關的總兵,此刻站在總兵府前臨時搭建的高臺上,臉色鐵青,身形如磐石般沉重。
他身后,兩名親兵押著武器被收繳的哪吒。
高臺下,黑壓壓地擠滿了劫后余生的百姓。他們的眼神不再僅僅是驚恐,更多了赤裸裸的恨意。
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壓抑的聲浪:
“都是他!這妖童惹的禍!”
“龍王三太子也是沖他來的!他們打架,我們遭殃!”
“我家的鋪子全毀了!我娘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館里!”
“禍害!他就是個天大的禍害!李總兵,您得給我們做主啊!”
“殺了他!以儆效尤!”
李靖的目光掃過臺下那一張張或憤怒、或悲傷、或麻木的臉,最終落在自己那傷痕累累的兒子身上。
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痛楚,但瞬間便被剛硬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同洪鐘,壓過了嘈雜:
“陳塘關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今日關城遭此無妄之災,屋舍損毀,生靈涂炭,我李靖,身為總兵,護佑一方不力,愧對陛下,愧對黎民!”他抱拳,深深一揖。
臺下短暫的安靜,隨即爆發(fā)出更激烈的聲討:
“是那妖童!李總兵,是您兒子闖的禍!”
“對!是他招惹了龍宮!”
哪吒垂著頭,看不清神色。
李靖直起身,抬手示意安靜,眼神銳利如刀:“禍首在此!”他指向被縛的哪吒,“哪吒!你性情頑劣,屢犯天規(guī),今日更因私怨,與東海龍宮三太子敖丙在關城上空私斗,引動水火之災,致使陳塘關百姓流離失所,傷亡慘重!此等滔天大禍,皆因你一人而起!”
他猛地從旁邊親兵手中接過一條烏黑發(fā)亮、浸過桐油、足有兒臂粗的蟒鞭。
鞭身沉重,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
李靖的聲音斬釘截鐵,回蕩在寂靜下來的廣場上空,“我李靖,今日不以父之名,而以陳塘關總兵之職,代天子,代黎民,行刑!”
“鞭一百!以儆效尤!以慰亡魂!以正視聽!”
“好!”
“總兵英明!”
“打!狠狠地打!”
臺下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叫好聲,他們狂熱地看著那條象征著“公正”的蟒鞭,期待著那妖童的血肉橫飛。
唐妙站在人群邊緣,帷幕下的臉毫無血色,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聽著耳邊震天的喊打聲,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啪——’
沉重的一鞭撕裂空氣,狠狠鞭撻在哪吒瘦弱的脊背之上。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聲不吭。只有額角瞬間暴起的青筋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了那非人的痛楚。
“好!”
“打得好!”
……
“打的不對!”
在一片叫好聲中,清越的女聲格格不入。
所有人機械般扭頭看向唐妙,目光詭異如死水。
她攥緊手指,在空開的人群中走出一條道,逐步邁向抬頭看著他的哪吒。
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
像是死水中驚濤駭浪的波瀾,又像是混沌中歇斯底里的狂熱。
他在宇宙中停止了呼吸,卻在此刻,急促又迫切的汲取氧氣。
“是我戲弄龍王三子,哪吒為人仗義,為了保護我才與敖丙一戰(zhàn)?!?/p>
“既然你們要找一個罪魁禍首來宣泄恨意,不如找我,何必凌虐一稚兒?!?/p>
她看著李靖,目光不變,深深作揖。
李靖手中的鞭子一緊,隨后狠狠落下。
目的既已達到,他也不愿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此毒手,此女之舉,甚至讓他心底愧怍感蔓延至臉上,只得匆匆離場。
李靖走后,唐妙護在哪吒面前,帷幕下的目光冷靜的掃視百姓滯留在她身上的視線。
有不少人認出她,念著醫(yī)館多年積累的善緣,眾人最后只是恨恨瞪了哪吒一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之哪吒只是不輕不重。
“姐姐……”
哪吒微弱的呼聲在身后響起,她蹲下身,本想小心扶起他,卻不想他忽然脫力倒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這么好……”
他將頭埋在唐妙胸口,低聲喃喃,唐妙心里一軟,此前對他的芥蒂煙消云散。
他不過只是個需要人愛的孩子。
“我在,你不需獨自面對這一切?!?/p>
她溫柔的撫摸著小孩的發(fā)頂,半晌聽不見他的動靜,只感覺胸口濕潤,手中動作一頓,只更加輕柔的撫摸他。
……
哪吒不在府內(nèi)養(yǎng)傷,反而借病住在了醫(yī)館。
念在他是為唐妙所累,父親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照顧人的活計就落在了她身上。
此時正午時分,哪吒懶洋洋的趴在唐妙的床上,吸了吸鼻子,舒服的快要閉上了眼。
唐妙手中拿著藥瓶,輕輕推開門,就見他這般閑適模樣,彎了彎眉眼,走到床沿彎腰勾了勾他的鼻子。
“哪吒弟弟,起來上藥。”
哪吒故作剛醒,懶洋洋的掀開眼皮,一動不動。
唐妙了然一笑,推開他背上的衣服。
過去多日,鞭痕沒有最初那樣猙獰,但現(xiàn)在看來,依舊皮肉外翻嚴重。
親生父親隨手一鞭便比那龍王之子打得還要徹骨。
她心疼的撫摸著小童后背一道道早已結疤的傷口,抖落藥粉的手也在輕輕顫抖。
哪吒俏生生的娃娃臉扭過來看著她,輕聲安撫:“你別怕,我不痛。”
唐妙摸了摸哪吒的丸子發(fā)髻,沒有說話。
……
哪吒在院前踢毽子,唐妙捏著繡花針,與自己的繡工較勁。
毽子完美立在腳底,哪吒一直瞄著唐妙,見她不看自己,興致缺缺的甩下毽子,一個翻身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好奇的看著她手中的繡面。
“一只鴨子?”
唐妙破防,自暴自棄的放下繡花針,嘆氣道:“繡的有這么差嗎?”
“也沒有啦……”
哪吒撓撓頭,再看了看兩個‘鴨子’,又看看垂頭喪氣的唐妙,繼續(xù)道:“兩個公雞?”
唐妙搖頭,將繡面翻過去,不讓他再看。
“不是雞不是鴨的,到底繡的啥?”
他實在是看不出什么頭腦。
“鴛鴦?!?/p>
哪吒愣了愣,聽到她繼續(xù)說:“我也到了配婚的年紀,父親為此憂心不已,說我繡工如此之差,日后連自己的婚服都繡不出來?!?/p>
腦中一片轟鳴,悶著頭,張了張嘴,“哦”了一聲。
唐妙沒意識到他的遲鈍,繼續(xù)道:“希望父親為我相看的郎君不是個丑的?!?/p>
哪吒垂著頭跳下桌子,自顧自向門口走,唐妙喊他也聽不見,眼見半只腳都要跨出門口了,忽然旋身跟個炮彈一樣躥回來。
“要我說連件喜服都買不起就別娶老婆了,要是我哪吒娶媳婦,定要上龍宮扒了那些龍的龍皮給我媳婦做件世無其二的婚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