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升那日,南天門血流成河。孫悟空的金箍棒砸碎了天兵天將的骨頭,
也砸碎了我對天庭的幻想。老仙官塞給我一根繡花針:“去織造局報道,
以后你就是天庭的裁縫?!蔽冶е樉€籮筐躲在蟠桃園角落,
看見猴子啃著九千年蟠桃嘟囔:“王母這桃沒俺老家的甜?!绷柘龅钌?,
玉帝和眾神正用琉璃鏡觀看孫悟空暴打巨靈神。“賭不賭?那猴子三棍之內必贏。
”太上老君摸著胡子下注。殿外,只剩半截身子的雷將攥住我的衣角:“小兄弟……有針嗎?
幫我縫縫……”我穿針引線時突然頓悟:原來神仙打架,凡人縫衣。
天條漏洞在針尖閃過——原來飛升成仙,不過是換個地方當牛馬。南天門,碎了。
不是云霞織就的恢弘門樓碎裂,是門樓下那曾經(jīng)流淌著金光、象征著無上威嚴的漢白玉廣場,
此刻浸泡在一種黏膩、溫熱、令人作嘔的猩紅里。碎骨、斷刃、撕扯下來的甲片,
還有那些曾經(jīng)光鮮、此刻卻污濁不堪的仙家袍服的殘片,像骯臟的浮萍一樣,
在血泊里載沉載浮。濃郁的血腥味混雜著一種古怪的焦糊氣,堵塞著每一個毛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下燒紅的刀子,灼得我新生的仙體五臟六腑都在翻攪。
我剛從下界那道刺目的接引神光里脫身,
雙腳甚至還沒完全踏上這傳說中永恒潔凈的仙境土地。飛升的狂喜還未來得及在臉上綻開,
就被眼前這幅地獄繪卷狠狠凍結、砸碎。視野里一片混亂扭曲的光影,只有那抹刺目的猩紅,
如同烙印,死死燙在眼底。一個身影踉蹌著撲到我腳邊,沉重得像一袋浸透了血的破麻布。
是位天將,銀亮的胸甲凹陷下去恐怖的弧度,暗紅的血沫子隨著他每一次的喘息,
從嘴角汩汩涌出,在玉磚上迅速洇開一小灘。他破碎的頭盔下,眼神渾濁散亂,
卻死死盯著我,干裂的嘴唇蠕動著,
發(fā)出蚊蚋般的嘶嘶聲:“……救……救……”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身體里剛剛凝聚的、屬于新晉地仙的那點微薄仙力,在這片殺戮場中脆弱得像風中殘燭,
激不起一絲漣漪??謶窒癖涞奶俾?,瞬間纏緊了心臟。救?拿什么救?我只是個剛剛飛升,
連路都認不清的……新來的。“發(fā)什么愣!”一聲蒼老卻異常尖利的呵斥劈開嘈雜,
一只枯瘦如鷹爪的手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我被那股大力拽得一個趔趄,撞進一個散發(fā)著陳舊樟木和淡淡藥油味兒的懷抱里。
是個老仙官。他的鵪鶉補子官袍皺巴巴地裹在干瘦的身子上,顏色黯淡。
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看透世事、近乎麻木的疲憊和精明。
他渾濁的眼珠飛快地掃過地上垂死的天將,
又掠過我身上那套嶄新的、還帶著下界土氣的粗布道袍,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
只有一種“又來了一個倒霉蛋”的了然。“拿著!”他不由分說,
將一根冰冷堅硬的東西狠狠塞進我手里。我下意識低頭。掌心里躺著一根針。
極其普通的繡花針,針鼻兒極小,針尖在血色天光下閃爍著一點寒芒。針屁股上,
還纏著一小段褪了色的紅絲線?!叭タ椩炀謭蟮?!東邊,過三重云橋,
門口掛著破布簾子的就是!”老仙官語速極快,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以后,
你就是天庭的裁縫!針線拿穩(wěn)了,別丟了吃飯的家伙!”他用力推了我一把,力道極大,
仿佛在推開一件麻煩的垃圾,“快滾!杵在這兒等死嗎?
那潑猴可不管你是新來的還是老油條!”他的話音未落,一聲震徹寰宇的咆哮猛地炸開!
“玉帝老兒!給俺老孫滾出來——!”聲音里蘊藏的狂暴力量如同重錘,
狠狠砸在每一個活物的神魂之上。我眼前一黑,耳膜嗡嗡作響,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視野盡頭,那破碎的南天門牌樓頂端,一個金紅色的身影逆著破碎天光,傲然挺立!
他手中的兵器攪動著漫天猩紅的煞氣與破碎的云霞,每一次隨意的揮舞,
都帶起刺耳的裂空尖嘯和下方天兵絕望的慘嚎。那身影投下的陰影,絕望,
瞬間覆蓋了大半個廣場,也沉沉地壓在了我剛剛飛升、還未來得及雀躍的心頭。裁縫?
飛升成仙,就為了……當個裁縫?老仙官枯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混亂奔逃的人影里,
像一滴水融入了沸騰的血海。我死死攥著那根冰冷的繡花針,尖銳的針尖硌進掌心皮肉,
帶來一絲刺痛,卻奇跡般地讓我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瞬。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荒謬和恐懼。
我抱著懷里那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散發(fā)著陳舊布匹和灰塵味兒的籮筐,
里面胡亂塞著幾卷素色絲線、幾塊零碎布頭,像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一頭扎進南天門廢墟旁翻涌的、相對稀薄的云霧中。
背后是越來越近的兵刃交擊聲、骨骼碎裂聲、瀕死的哀嚎,
還有那猴子恣意張狂、震得云層都在顫抖的狂笑。天庭的路?東邊?三重云橋?破布簾子?
全是狗屁!我像只被獵鷹驚飛的沒頭麻雀,在陌生的仙宮瓊樓間跌跌撞撞。
那些雕梁畫棟、流云飛檐的宮殿,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冰冷和隔絕。所有門窗緊閉,
連一絲縫隙也無,仿佛里面藏著的不是神仙,而是一群被巨響驚擾的、縮進殼里的蝸牛。
腳下的云路時而凝實,時而稀薄,好幾次我差點一腳踏空,栽進下方深不見底的云淵。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燒火燎,雙腿灌了鉛一般沉重。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生命甘醇與草木清靈的奇異甜香,絲絲縷縷地鉆入鼻端,
奇異地緩解了那股濃重的血腥帶來的窒息感。我循著香氣,
撥開一片濃密得如同翡翠墻壁般的巨大桃葉。眼前豁然開朗。蟠桃園。
沒有預想中的守衛(wèi)森嚴,只有一片令人心醉神迷的寧靜。虬結的古桃樹扎根在氤氳的仙霧里,
枝干蒼勁如龍,蟠曲伸展,上面掛滿了累累仙桃。小的如拳,大的賽過嬰孩頭顱。
三千年一熟的粉若朝霞,六千年一熟的瑩白如玉,九千年一熟的,
則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醉人的紫金色,表皮流轉著星辰般的光澤,僅僅是吸一口那逸散的香氣,
都感覺渾身仙力隱隱活潑了幾分。巨大的桃葉層層疊疊,遮蔽了天光,
也隔絕了外面那煉獄般的喧囂,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guī)缀跏前c軟地滑坐到一株最為粗壯的古桃樹虬結的樹根旁,背靠著冰涼粗糙的樹干。
籮筐跌落在地,絲線滾出,沾上了泥土。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手掌攤開,那根小小的繡花針,靜靜躺在被汗水浸透的掌心,
反射著葉隙間漏下的、支離破碎的天光。裁縫?哈……飛升成仙,兜兜轉轉,
竟落得個和凡間繡娘無異的境地?荒謬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這難得的寧靜里,一個突兀的、帶著濃濃不滿的嘟囔聲,
清晰地從不遠處一棵掛滿紫金色巨桃的樹冠上傳來:“……呸!中看不中吃!
一股子糖精味兒,齁嗓子!還沒俺老家花果山那歪脖子老桃樹上結的野毛桃水靈、脆甜!
王母這老婆子,光顧著好看,忒不會種桃!”聲音不高,帶著點孩子氣的抱怨和嫌棄,
卻像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我的天靈蓋上!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去。
濃密的紫金色桃葉縫隙間,一個毛茸茸的金紅色身影大喇喇地斜倚在粗壯的枝椏上。
他翹著一條腿,腳上的藕絲步云履沾著泥灰,隨意地晃悠著。手里,
正捧著一個足有臉盆大小的、流光溢彩的紫金蟠桃。
那本該是王母娘娘蟠桃宴上最珍貴的圣果,此刻卻被他像啃蘿卜一樣,咔嚓一口咬下去,
汁水四濺!幾滴晶瑩的桃汁順著他金色的猴毛滴落,砸在下方的桃葉上,
發(fā)出細微的“啪嗒”聲。他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一邊用力咀嚼,一邊嫌棄地皺眉搖頭,
猴臉上寫滿了“不過如此”的失望。孫悟空!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不是應該在南天門……或者在凌霄寶殿嗎?!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心臟瘋狂擂鼓,
幾乎要沖破胸腔。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所有的驚叫和喘息都堵在喉嚨深處,
身體蜷縮成一團,拼命往樹根最深的陰影里縮去,恨不得能鉆進泥土里。眼睛卻不受控制地,
死死盯著那樹上的身影,
盯著他隨意丟棄在腳下枝椏上的、幾顆只啃了一兩口就被嫌棄地丟掉的九千年紫紋蟠桃核。
凌霄寶殿。這里是天庭的心臟,權力的核心。往日里,此處必定是瑞靄千條,祥光萬道,
仙樂緲緲,眾神肅穆。但此刻,那層神圣莊嚴的薄紗被徹底撕碎,
露出了內里光怪陸離的底色。殿內光線有些晦暗。巨大的盤龍金柱沉默矗立,
支撐著繪滿諸天星斗的穹頂。本該端坐九龍寶座、俯視三界的玉皇大帝,
此刻竟也歪斜著身子,半倚在御座寬大的扶手上。他頭戴的十二行珠冠冕旒微微晃動,
珠簾后那張慣常威嚴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一種奇異的神情——三分慍怒,
七分卻是全神貫注的……觀看?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玩味的弧度。
御階之下,景象更是荒誕。托塔天王李靖,這位天庭兵馬大元帥,
他的玲瓏寶塔并未托在掌中鎮(zhèn)壓妖邪,而是隨意地擱在腳邊的金磚地上,塔尖黯淡無光。
他眉頭緊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著前方,似乎正在激烈地分析著什么,
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旁邊太上老君雪白的胡須上。而那位德高望重、煉丹養(yǎng)氣的太上老君,
此刻也全然沒了仙風道骨。他盤膝坐在一個散發(fā)著溫潤靈光的蒲團上,
懷里抱著他那柄標志性的拂塵,但拂塵的白尾卻被無意識地揪下了好幾縷細絲。
他布滿皺紋的臉湊得極近,幾乎要貼到懸浮在御階正前方那面巨大的琉璃寶鏡上。
鏡面光華流轉,清晰地映照出南天門外的景象:煙塵滾滾,罡風肆虐!
一個山岳般龐大的身影,身披玄鐵重甲,揮舞著兩柄巨如山巒的擂鼓甕金錘,
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咆哮,正是巨靈神!而他對面,那個靈動迅捷如金色閃電的身影,
正是孫悟空!金箍棒化作一道撕裂天幕的金虹,每一次揮擊都帶著崩山裂海的恐怖威能,
與那對巨錘悍然碰撞,炸開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毀滅漣漪!“嘖!李天王,
你這先鋒大將……腳步虛浮,腰力不濟??!”太上老君瞇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