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約定》村口的老槐樹又開花了，細碎的白色花瓣像雪一樣落下來，
沾在李嬸的藍布頭巾上。她抬手拂去花瓣時，
指腹摸到了樹皮上那道淺淺的刻痕——那是她和柱子五十多年前刻下的，
兩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手牽著手，如今被歲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李嬸，
又來給槐樹澆水??？"路過的王二嬸挎著竹籃打招呼，籃子里的黃瓜還帶著晨露，
"柱子哥在那邊下棋呢，輸了棋正瞪人呢。"李嬸嗔怪地笑了笑："讓他瞪，
年輕時跟我吵架，瞪人的勁兒比這兇多了。"她提起腳邊的鐵皮桶，往樹根處澆了些水，
水流滲進泥土的聲音里，好像藏著些陳年舊事。這棵老槐樹是村里的老人了，
樹干要三個壯漢才能合抱，枝椏伸展開來，能遮住小半個曬谷場。李嬸嫁過來那年，
這樹就已經(jīng)這么粗了。那時她才十七，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穿著紅底碎花的新衣裳，
坐在驢車上往村里走，遠遠就看見這棵樹，像個守著村口的老神仙。
柱子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子，媒人領(lǐng)著他來相看時，他緊張得直搓手，眼睛盯著地上的螞蟻，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倒是李嬸先開了口，問他："聽說你會編筐？"他猛地抬頭，
臉漲得通紅，說："會、會一點兒。"后來李嬸才知道，他編的筐是全村最好的，
又結(jié)實又好看，鎮(zhèn)上的供銷社總來收。新婚第三日，按村里的規(guī)矩，
新人要去給村口的老樹磕頭，求它保佑。那天柱子牽著李嬸的手，走到槐樹下，
他突然從懷里掏出把小刀，說："俺們刻個記號吧。"李嬸還沒反應過來，
他已經(jīng)在樹干低處刻了兩個并排的小人兒，刻得急，線條歪歪扭扭的，
倒像是兩個蹦蹦跳跳的孩子。"這樣，等咱們老了，就知道是哪年結(jié)的親了。"他撓著頭笑，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日子就像樹影一樣，
慢慢悠悠地晃著。李嬸跟著柱子學種地，學納鞋底，學看云識天氣。
春天他們一起在槐樹下種南瓜，夏天搬個竹床在樹底下乘涼，秋天撿槐葉當柴燒，
冬天就看著光禿禿的樹枝上落滿雪。柱子編筐時，李嬸就坐在旁邊給他遞藤條，
有時遞得慢了，他會輕輕拍她的手背，說："懶媳婦。"李嬸就搶過他手里的藤條，
說："你編得不好看，我來。"其實她編的筐歪歪扭扭的，柱子每次都偷偷拆了重編，
卻從不告訴她。村里的人都說柱子是個悶葫蘆，不愛說話，可李嬸知道，
他的心思都藏在行動里。那年李嬸生大兒子，難產(chǎn)，疼得直冒汗，柱子在產(chǎn)房外急得團團轉(zhuǎn)，
聽見接生婆說可能保不住時，這個一米八的漢子"咚"地跪在了地上，
朝著老槐樹的方向不停地磕頭，額頭磕出了血也沒察覺。后來孩子平安生下來，
是個大胖小子，柱子抱著孩子，手還在抖，對李嬸說："以后不讓你再生了，太遭罪。
"可第二年，李嬸還是懷了二胎，生了個女兒，柱子照樣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日子雖不富裕，
卻也熱熱鬧鬧。孩子們在槐樹下追逐打鬧，柱子在樹旁編筐，李嬸在屋里做飯，
煙囪里冒出的煙慢悠悠地升到槐樹枝椏間，像是樹在喘氣。有一次刮臺風，
狂風把槐樹上的一根大枝椏吹斷了，砸壞了旁邊的柴房。柱子頂著風雨去鋸斷枝椏，
李嬸在屋里給他煮姜湯，看著他渾身濕透地回來，嘴唇凍得發(fā)紫，她一邊罵他傻，
一邊把他的手往自己懷里揣。孩子們漸漸長大，像老槐樹上的葉子一樣，
一陣風就吹向了遠方。大兒子去了城里讀大學，后來留在了城里工作，買了房，娶了媳婦。
女兒嫁去了鄰縣，一年也回不來幾次。家里突然就空了，只剩下李嬸和柱子，
還有那棵越來越老的槐樹。柱子開始變得愛嘮叨，總說"大兒子上次打電話說想喝玉米粥"，
"女兒家的孩子該會走路了吧"。李嬸就罵他："想就打電話，念叨啥。
"可她自己納鞋底時，也會對著空蕩蕩的院子發(fā)呆，
想起孩子們小時候在槐樹下?lián)屘浅缘臉幼印Ｓ幸荒甏禾?，老槐樹突然沒發(fā)芽，
葉子掉得光禿禿的，村里的老人都說這樹怕是活不成了。柱子急得不行，
每天往樹底下澆淘米水，還去鎮(zhèn)上的農(nóng)技站問技術(shù)員，買了些肥料回來，一點一點往土里埋。
李嬸笑話他："人都會老，樹還能活一輩子？"他卻瞪著眼說："這樹得活著，
它還沒看著咱孫子娶媳婦呢。"沒想到過了半年，老槐樹居然又抽出了新芽，雖然不多，
卻綠油油的，透著股勁兒。柱子高興得像個孩子，拉著李嬸去看："你看，它活過來了吧！
"李嬸看著他眼角的皺紋，突然想起剛嫁過來那年，他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
指著樹上的鳥窩，說："你看，那窩里有三只小鳥。"歲月不饒人，柱子的背漸漸駝了，
走路也慢了，編筐時手會抖，編出的筐不如以前好看了。他不再去村口的老槐樹下編筐，
只是每天搬個小馬扎坐在門口，看著那棵樹發(fā)呆。李嬸知道，他是累了。去年冬天，
柱子突然病倒了，躺在床上，話也說不清楚。李嬸守在他床邊，給他擦臉，喂他喝水，
像照顧小時候的孩子。有一天天氣好，李嬸把他扶到院子里曬太陽，他指著村口的方向，
含糊地說："樹......"李嬸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輕輕搖晃。
她握著他的手，說："樹好好的呢，等你好了，咱再去給它澆水。"他笑了笑，閉上眼睛，
手慢慢松了。柱子走的那天，村里的人都來幫忙，李嬸沒哭，只是默默地給每個人倒茶，
遞煙。送葬隊伍經(jīng)過老槐樹下時，李嬸抬頭看了看，樹上的葉子落光了，
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shù)雙伸向天空的手?，F(xiàn)在李嬸還是每天去給老槐樹澆水，
就像柱子還在時一樣。她會坐在樹下，跟樹說話，說大兒子寄來的茶葉很好喝，
說女兒家的孩子會叫奶奶了，說今天的太陽很暖和。有時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她就覺得是柱子在應她。"李嬸，天晚了，該回家了。"王二嬸收工回來，又路過這里。
李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最后看了眼樹干上那道淺淺的刻痕。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老槐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個依偎著的人。"走了，
回家了。"她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樹說，對那個刻下記號的人說。
老槐樹靜靜地立在那里，細碎的白色花瓣還在不停地落，落在地上，
像一層永遠不會融化的雪?！独匣睒涞募s定》（續(xù)）李嬸踩著花瓣往家走時，
鞋尖沾了些白色的碎末，像沾了把陳年的月光。院門鎖是黃銅的，把手被磨得發(fā)亮，
她掏出鑰匙轉(zhuǎn)圈時，金屬摩擦的"咔嗒"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那是柱子去年編的鳥窩，
掛在房梁下，如今成了空巢。堂屋的八仙桌上還擺著個竹筐，是柱子走前沒編完的。
藤條在他膝頭盤了大半輩子，最后那幾下卻沒力氣收邊，筐沿歪歪扭扭地翹著，
像個沒閉緊的嘴。李嬸伸手摸了摸，藤條上還留著他的溫度似的，她突然想起那年暴雨，
他就是用這樣的藤條捆住被風吹倒的玉米秸，渾身淌著水，說："得捆緊點，
不然秋天吃不上玉米面。"灶房的水缸快見底了。以前都是柱子挑水，
他挑著兩只木桶走過老槐樹時，桶沿晃出的水珠會落在樹根下，李嬸總說他浪費，
他卻笑："給樹喝口，長得更旺。"現(xiàn)在李嬸自己挑不動，
只能每天拎著鐵皮桶去村頭的井邊打半桶，走三步歇兩步，
桶底在青石板路上磕出"咚咚"的響，像誰在跟她說話。這天她正打水，遇見了郵遞員小張。
"李嬸，您家大兒子寄東西了。"小張遞過個紙箱，上面印著城里商場的logo。
李嬸摸出老花鏡戴上，手指在"易碎品"三個字上劃了劃——大兒子總愛寄些花哨玩意兒，
去年是個會轉(zhuǎn)圈的電風扇，今年又不知道是啥。拆開箱子，里面是臺銀灰色的機器，
說明書上滿是洋文。李嬸正對著機器發(fā)呆，院墻外傳來王二嬸的聲音："大妹子，
柱子哥的藥渣倒哪了？"按村里的規(guī)矩，病人的藥渣得倒在十字路口，讓千人踩萬人踏，
病才能好。李嬸探頭出去："早倒了，上禮拜就倒在槐樹下了。"王二嬸挎著籃子走進來，
看見桌上的機器，眼睛亮了："這是啥好東西？"李嬸搖搖頭，把說明書遞過去。
王二嬸念得磕磕絆絆："空...空氣炸鍋？"她突然一拍大腿，"就是不用油能炸東西的！
上次我閨女來，說城里都用這個。"李嬸摸著機器光滑的外殼，
突然想起柱子總說想吃炸丸子，可她炸丸子費油，他總說"省著點，給孩子留著"。
現(xiàn)在有了這不用油的鍋，他卻吃不上了。她鼻子一酸，轉(zhuǎn)身往灶房走："我去和面，
咱炸丸子吃。"王二嬸幫著剁蘿卜餡，案板咚咚響。"說起來，
柱子哥走前還跟我家老頭子念叨，說要給你編個藤椅。"王二嬸突然說，"說你腰不好，
坐竹凳硌得慌。"李嬸手里的面團捏得緊了，面汁從指縫滲出來，像眼淚似的。
丸子下到空氣炸鍋時，發(fā)出滋滋的輕響。李嬸蹲在鍋前盯著，
看金黃的油花從丸子表面冒出來，想起小時候孩子們搶丸子吃，柱子總把最大的那個塞給她，
自己撿掉在桌上的碎屑。"熟了熟了！"王二嬸掀開鍋蓋，香味騰地漫了滿屋子。
李嬸夾起個丸子，吹了吹，遞到嘴邊又放下。她走到堂屋，把丸子擺在柱子的遺像前。
黑框里的柱子笑得憨厚，還是十年前拍的，那時他頭發(fā)還沒全白，眼角的皺紋也沒這么深。
"嘗嘗不？"她輕聲說，"不用油，不費錢。"夜里起了風，窗戶紙被吹得嘩啦響。
李嬸睡不著，摸黑起來給老槐樹澆水。月光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鋪了層碎銀子。
她摸著樹干上那兩個模糊的小人兒，突然發(fā)現(xiàn)刻痕旁邊多了個新的記號——是個小小的藤筐，
刻得很輕，像是怕驚醒了老樹。"是你不？"李嬸對著樹干笑，"編筐編到樹上去了？
"風穿過樹葉，沙沙的響，像是有人在應她。她想起那年柱子給她編了個小花籃，
藤條上纏了紅布條，說"給你裝繡花針"。那籃子現(xiàn)在還在梳妝臺上，紅布條褪成了粉白色。
第二天一早，李嬸去槐樹下?lián)炝硕芽葜?，回來時看見院門口站著個穿西裝的年輕人。
"您是李桂蘭女士嗎？"年輕人遞過張名片，"我是縣文旅局的，想跟您商量老槐樹的事。
"李嬸把他讓進屋里，倒了杯槐花茶。年輕人捧著茶杯說："縣里想搞鄉(xiāng)村旅游，
這棵老槐樹有年頭了，打算申報文物保護單位。"他掏出卷尺，"我們得量量樹圍，
再拍些照片。"李嬸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保護是啥意思？要砍了？
"年輕人趕緊擺手："不砍！是建圍欄，派專人看守，以后游客來參觀，還能給村里創(chuàng)收呢。
"李嬸沒說話，看著窗外的槐樹，它的影子落在墻上，像個沉默的老人。中午年輕人走了，
留下張表格讓填 樹 的年齡。李嬸拿著表格犯愁，她哪知道樹活了多少年？
倒是柱子以前說過，他爺爺小時候這樹就這么粗了。她想起柱子刻的小人兒，突然有了主意，
在年齡那一欄填了"跟俺們家柱子同歲"。過了幾天，施工隊真的來了，帶著鐵鍬和水泥。
他們在槐樹下挖坑時，李嬸拎著鐵皮桶過去："輕點挖，別傷著根。"工人笑她："大媽，
這樹結(jié)實著呢，炮彈都打不死。"她卻蹲在旁邊守著，看見鐵鍬碰到樹根就趕緊喊停，
像護著自己的孩子。圍欄建起來那天，李嬸去看了看。白色的欄桿圍著槐樹，
像給它戴了個項圈。有個穿紅馬甲的管理員在樹旁擺了塊牌子，上面寫著"百年古槐，
禁止攀爬"。李嬸摸著欄桿，突然覺得這樹離自己遠了，像被關(guān)進了籠子。夜里她又去澆水，
發(fā)現(xiàn)欄桿鎖了。"同志，開開門唄？"她朝值班室喊。管理員探出頭："大媽，
規(guī)定晚上不讓靠近，怕有人偷樹皮。"李嬸愣住了，她澆了幾十年的水，咋就成偷樹皮了？
回到家，她翻出柱子留下的小刀，刀把被磨得包漿發(fā)亮。她揣著刀走到圍欄外，
借著月光摸那兩個小人兒?？毯郾粰跅U擋住了，得踮著腳才能摸到。她突然舉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