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中,她一眼瞥見了柳蕓。那個曾經(jīng)趾高氣揚、刻薄勢利的貼身婢女,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癱軟在一個軍士腳下,涕淚橫流,抱著那軍士的腿苦苦哀求著什么,臉上清晰的巴掌印和凌亂的頭發(fā)昭示著她剛才的掙扎是徒勞。
柳蕓似乎也看到了葉梅兒,那雙被恐懼填滿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一種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瘋狂光芒。
“是她!官爺!是她!奴婢知道!都是她!葉梅兒!她才是罪魁禍?zhǔn)?!她是葉正清最疼愛的孫女!她知道很多!
抓她!
抓她??!”柳蕓尖利地嘶喊著,手指像淬毒的鉤子,直直指向被拖拽著的葉梅兒,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急于脫罪的瘋狂。
葉梅兒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她看著柳蕓那張因恐懼和扭曲而變得猙獰的臉,看著軍士們順著柳蕓的手指投來的、如同看貨物般的冰冷目光,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
十年相府,如履薄冰,最終換來的,竟是這致命的一指?
扭著她的婆子力道更大了,幾乎要將她的胳膊擰斷。
她被粗暴地推進(jìn)一群同樣瑟瑟發(fā)抖、面無人色的女眷堆里?;靵y中,她只來得及死死抓住一樣?xùn)|西——一本被翻得起了毛邊、藏在枕下的小小畫冊。
那是她這十年里,在無數(shù)個雷雨交加、孤獨難眠的夜晚,一筆一筆畫下的。
畫里只有一個模糊的、總是帶著傻笑的男孩輪廓,有時在爬樹,有時在烤紅薯,有時只是咧著嘴笑。
那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畫冊被緊緊捂在胸口,仿佛能汲取最后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勇氣。
她像一片被狂風(fēng)從枝頭扯下的葉子,身不由己地隨著驚恐絕望的人流,被推搡著、驅(qū)趕著,跌跌撞撞地邁出了那道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尊榮、此刻卻如同地獄入口的朱漆大門。
門外,是無數(shù)雙帝都百姓或麻木、或好奇、或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
陽光刺眼,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葉梅兒抬起頭,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傻蛋哥哥……你在哪里?帝都這么大,我該去哪里找你?或者說……你還會記得……那個被帶走的小丫頭嗎?
巨大的迷茫和滅頂?shù)慕^望,終于徹底將她吞噬。
10
半個月后,帝都西市,官奴市場。
這里永遠(yuǎn)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牲畜糞便的臊臭、汗液的酸腐,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于絕望的腐朽氣息。
巨大的木制高臺被污垢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上面像牲口一樣擁擠著等待被買賣的男女。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眼神空洞,脖子上掛著標(biāo)明來歷和價格的粗糙木牌。
臺子周圍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穿著綢緞、搖著折扇挑揀貨物的富商,有面目陰鷙、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人身上刮來刮去的牙婆,也有純粹來看熱鬧、對著臺上指指點點的閑漢。
空氣燥熱而污濁,人聲鼎沸,如同一個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巢。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鞭子的脆響、偶爾夾雜著壓抑的哭泣和粗魯?shù)暮浅?,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
“瞧瞧這個!前戶部侍郎家的廚娘,一手好灶上功夫!只要五兩銀子!”
“這個!這個壯實!力氣大,能當(dāng)牲口使!開荒挖礦的好手!十兩!” “
看看這丫頭,水靈著呢!買回去暖被窩……”
高臺一側(cè)的陰影里,葉梅兒蜷縮著,像一片即將枯萎的落葉。
她身上那件曾經(jīng)還算體面的細(xì)棉布衣裙,如今已沾滿污跡,揉搓得不成樣子。頭發(fā)凌亂地散在蒼白的臉頰邊,更襯得那雙曾經(jīng)靈動的大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和茫然。脖子上掛著的沉重木牌,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寫著:“罪臣葉相府,嫡孫女葉梅兒,起價十兩”。
十兩銀子,這就是宰相千金最后的價碼。
她緊緊抱著懷里那本小小的畫冊,仿佛那是唯一能證明她曾經(jīng)是誰的憑證。
畫冊粗糙的封面被她的汗水浸濕,邊緣卷曲。周圍是赤裸裸的、如同挑選貨物般的目光,那些黏膩惡心的視線在她身上逡巡,伴隨著下流的評頭論足。巨大的羞恥和恐懼讓她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意識在巨大的屈辱和恍惚中沉浮。
就在這時,一個刺耳尖利、帶著夸張諂媚的女聲在她頭頂響起,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狠狠刮過她的耳膜:
“各位老爺!各位貴客!都往這兒瞧!往這兒看吶!”
是柳蕓!
那個曾經(jīng)葉府的婢女,此刻卻穿著一身還算干凈、卻掩不住風(fēng)塵氣的粗布衣裳,臉上涂著廉價的脂粉,正唾沫橫飛地對著臺下叫賣。她臉上堆著令人作嘔的假笑,一只手指著蜷縮的葉梅兒,仿佛在展示一件稀罕的貨物。
“這位!可了不得!”
柳蕓拔高了調(diào)門,聲音尖得能穿透喧囂,“罪臣葉正清的嫡親孫女!葉家正兒八經(jīng)的千金小姐!瞧瞧這臉蛋兒,這身段兒!金枝玉葉養(yǎng)出來的!買回去,當(dāng)個通房丫頭,當(dāng)個使喚奴婢,那都是您天大的臉面!瞧瞧這細(xì)皮嫩肉的……”
她說著,竟伸手想去捏葉梅兒的下巴!
葉梅兒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縮,避開了那只涂著紅紅蔻丹的臟手,空洞的眼底終于燃起一絲屈辱的火焰,死死瞪著柳蕓。
柳蕓的手落空,臉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隨即化為更深的刻薄和怨毒。
她收回手,叉著腰,聲音更加尖利,充滿了報復(fù)性的快意:“嘿!還當(dāng)自己是大小姐呢?擺譜給誰看?十兩!就十兩銀子!買回去隨便折騰!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臺下的人群因為這特殊的“貨品”和低廉的價格起了一陣騷動。
猥瑣的目光更加肆無忌憚地投射過來。
葉梅兒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她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這骯臟的一切,隔絕掉柳蕓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刻毒聲音。
傻蛋哥哥……你在哪兒……梅兒……撐不住了……
就在她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準(zhǔn)備徹底放棄抵抗這屈辱命運的時刻——
“噠、噠?!?/p>
兩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如同冰珠落玉盤,突兀地穿透了市集的喧囂嘈雜,清晰地落在她的耳畔。
那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周遭的嘈雜瞬間退潮。
緊接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并不如何洪亮,甚至帶著一絲慵懶的倦意,語調(diào)平緩,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天生就該凌駕于眾生之上的威儀,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高臺上下:
“百兩黃金。我要了?!?/p>
整個喧囂的官奴市場,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嚨!
所有的叫賣聲、議論聲、討價還價聲,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貪婪、難以置信,齊刷刷地循著那聲音的來源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