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忘川驚魂忘川的水,流淌著亙古不變的死寂。那水色是凝固的濁黃,濃稠如陳年的血痂,
無聲無息地吞噬著所有途經的光影。河面上漂浮著點點幽綠的磷火,如同無數(shù)雙不瞑的眼睛,
在永恒的昏暗中明明滅滅,映照出岸邊嶙峋的怪石輪廓,猙獰如鬼爪。奈何橋,
一座沉默的、青石斑駁的拱橋,橫跨在這片絕望的水域之上。它唯一的聲響,
是亡魂拖著沉重鐐銬經過時,鐵鏈摩擦石面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單調而冰冷,
永無止境。橋頭,一個身影凝固在昏黃的光暈里。灼華。曾經的天界神將,如今的孟婆。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寬大的袖口和裙擺空空蕩蕩,
襯得她愈發(fā)瘦削單薄,像一段被遺忘在河岸邊的枯木。一頭枯槁的長發(fā),
隨意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烏木簪子挽著,露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脖頸。她面前,
一口巨大的陶甕架在幾塊黑石壘成的簡陋灶上。甕內,
是同樣濃稠、翻滾著詭異氣泡的孟婆湯。煙氣蒸騰,
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腐朽與草藥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纏繞著每一個靠近的靈魂。
她的動作早已成為刻入骨髓的本能:彎腰,從腳邊渾濁的忘川水中舀起一瓢水,倒入甕中,
然后拿起那根被歲月和湯水浸泡得烏黑發(fā)亮的木勺,緩緩攪動。一下,又一下。眼神空洞,
仿佛望穿了眼前翻滾的湯水,也望穿了這三百年枯寂的歲月,投向一片虛無的盡頭。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忘川水無聲流淌,只有亡魂隊伍緩慢向前移動,
鐐銬聲永不停歇。灼華覺得自己也快變成這橋上的一塊石頭,一塊只會舀湯、遞碗的石頭。
那些屬于灼華的過往,屬于天界神將的榮光與熾烈,屬于那個人的誓言與溫度,
早已被這忘川的濁水浸泡得發(fā)白、腐爛,沉入河底最深處的淤泥,連她自己都快要記不清了。
直到那陣異樣的喧嘩,像投入死水的巨石,驟然打破了奈何橋頭近乎窒息的沉寂。一隊亡魂,
不同于尋常百姓的孱弱畏縮,他們個個身形魁梧,縱然魂魄黯淡,
依舊帶著一股無法磨滅的剽悍戾氣。破碎的鎧甲掛在身上,刀劍的裂痕猙獰可見。
他們簇擁著一個核心,步履蹣跚,卻竭力維持著某種屬于軍陣的肅穆。
“滄溟神君……隕落了!”一個沙啞破碎的魂音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悲慟,
在死寂的空氣中炸開?!熬驮谔焱馓炝芽冢榱硕伦∧侨笨凇薄吧窬邞?zhàn)死!
魂歸冥府了!”“滄溟神君”四個字,如同九天之上驟然劈落的驚雷,
帶著足以撕裂時空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在灼華早已麻木的心湖之上。她的心臟,
那顆沉寂了百年、幾乎以為不會再跳動的石頭,猛地一縮,隨即瘋狂擂動,撞得她胸腔劇痛,
幾乎要嘔出血來?!斑旬?!”一聲刺耳的脆響。
手中那柄烏黑油亮、浸透了三百年忘川水與孟婆湯的木勺,脫力地跌落,
砸在陶甕粗糙的邊沿,又彈跳著滾落在她腳邊冰冷的青石板上。幾滴滾燙的湯液濺出來,
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瞬間灼起細微的紅痕,她卻渾然未覺。世界瞬間失聲。忘川水的嗚咽,
亡魂的悲泣,鐵鏈的刮擦……所有聲音都消失了。灼華的瞳孔驟然收縮,針尖般大小,
死死地釘在那隊亡魂簇擁的中心。亡魂的隊伍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他緩緩走上前來。
魂體呈現(xiàn)出一種重傷后的黯淡與半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在忘川河陰冷的風里。
曾經耀目如烈陽的戰(zhàn)神金甲早已破碎不堪,只余下幾片殘片掛在同樣傷痕累累的玄色戰(zhàn)袍上。
一道猙獰的裂口,幾乎貫穿了他整個左肩和胸膛,那是致命傷留下的印記,
邊緣還在緩慢地逸散著微弱的、代表魂力流逝的熒光。他臉上沾滿了凝固的暗色血污和風塵,
唯有那雙眼睛,如同被血與火淬煉過的星辰,即便在魂體虛弱、瀕臨潰散的此刻,
依舊沉淀著一種無法磨滅的銳利和堅毅。那目光穿透了忘川河畔終年不散的灰霧,
穿透了三百年的漫長時光與生死阻隔,筆直地、毫無阻礙地,落在了灼華的臉上。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又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碎。
灼華感到一股冰冷的洪流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凍僵。是他!滄溟!
那張銘刻在靈魂最深處、永不敢忘也永不能忘的臉!縱然染血,縱然破碎,
縱然隔著生死茫茫!滄溟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帶著一絲初到冥府的、應有的茫然與審視。
那眼神陌生而平靜,如同在看路邊一塊無言的石頭,一株枯槁的野草。沒有驚濤駭浪,
沒有久別重逢的狂喜或悲慟,只有純粹的、屬于亡魂初入地府的迷惘。他似乎,
并未認出眼前這個形容枯槁、滿身湯水氣息的孟婆,
就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與他并肩血戰(zhàn)九天的神將灼華。這平靜如水的陌生目光,
比最鋒利的刀劍更甚,瞬間將灼華那顆剛剛因驚雷而狂跳的心臟,切割得支離破碎。
百年孤寂的苦熬,無數(shù)個日夜錐心刺骨的思念,
那傾盡所有、甘墮地獄的頂罪……在這陌生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荒謬可笑,又如此痛徹心扉。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咽了回去。
她幾乎是憑借刻入骨髓的本能,彎下了僵硬的腰??菔莸氖种割澏吨?,摸索著掉落的木勺。
指尖冰涼,觸碰到木勺的瞬間,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猛地一縮。
她深吸了一口忘川河畔那混合著腐朽與絕望的空氣,強迫自己站直。再次拿起木勺,
伸入翻滾的湯甕中。湯勺攪動粘稠的液體,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咕嘟聲。手腕抖得厲害,
幾滴湯液濺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袖上,洇開深色的斑點。她咬緊牙關,
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穩(wěn)住,舀起滿滿一勺渾濁的湯水,注入一個粗陶碗中。碗很舊,
邊緣甚至有些豁口。然后,她端起那碗湯。碗壁滾燙,灼燒著她冰冷的掌心,她卻感覺不到。
她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碗中那渾濁、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液體,一步一步,挪到滄溟的面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踩在碎裂的刀刃上。終于站定。距離如此之近,
她幾乎能看清他破碎戰(zhàn)袍上凝固的血塊,
能感受到他身上殘留的、來自天外天戰(zhàn)場硝煙與血腥的微弱氣息。那氣息,
曾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烙印。灼華緩緩抬起手,
將那碗承載著遺忘、也承載著她無邊痛楚的湯,遞到了滄溟的面前。
她的手臂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帶動碗中的湯水漾起細碎的漣漪。
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滾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她用了畢生的力氣,
才從干澀的唇齒間,擠出一句早已重復了千萬遍、此刻卻重逾千鈞的話語,
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撕裂的顫音:“飲盡……前塵……好入輪回。”聲音沙啞,低不可聞,
仿佛隨時會斷在忘川陰冷的風里。滄溟的目光,終于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那碗渾濁的湯上。
他臉上依舊是初來者的那種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對陌生事物的好奇與探究。
他伸出同樣半透明、帶著傷痕的手,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碗。
指尖與灼華冰冷的手指有一瞬極輕微的觸碰。那冰冷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灼華竭力維持的麻木外殼。她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烈火燙傷,
死死攥緊了自己粗糙的衣襟,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滄溟沒有再看她。他低下頭,
湊近碗口,毫不猶豫地將那碗孟婆湯一飲而盡。動作干脆利落,如同飲下尋常的清水。
喉結滾動,粘稠的湯液順著他的唇角滑落一滴,滴在他玄色的戰(zhàn)袍上,
迅速洇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喝完了。他平靜地將空碗遞還給灼華。眼神依舊清澈,或者說,
是空茫。那是一種被徹底洗去記憶后的干凈,如同初生的嬰孩,
帶著對未知世界純粹的好奇與迷茫。屬于滄溟神君的一切,屬于他們之間的一切,
仿佛都隨著那碗湯,徹底沉入了忘川河底。灼華僵硬地接過空碗。
陶碗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一直凍到她的心臟深處,連最后一絲微弱的火星也徹底熄滅。
百年苦熬,換來的就是這碗湯的見證,和他眼中徹底的陌生。滄溟對她微微頷首,
一個亡魂對引渡者最尋常不過的禮節(jié)。然后,他轉身,
隨著那隊同樣飲過湯、眼神變得空洞的亡魂士兵,踏上了奈何橋斑駁的青石板。
灼華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只空碗,如同攥著一塊寒冰。她的目光,
不受控制地追隨著那個越來越遠的、破碎而挺拔的背影??粗徊讲阶呦驑蛐?,
走向輪回的彼端。就在他的身影即將隱入橋中央那一片更濃重的灰霧時,
一個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如同毒針般刺入了灼華死寂的眼底。
滄溟那只垂在身側、沒有被其他亡魂注意到的右手,
極其自然地向橋欄外側、那翻涌著死寂濁浪的忘川河面,輕輕一傾。一滴,
兩滴……渾濁的湯液,順著他半透明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滴落,
迅速融入了那亙古流淌的、吞噬一切的忘川濁水之中,沒有激起半點漣漪。他倒掉了!
他根本沒有喝下那碗湯!那飲盡的姿態(tài),那空茫的眼神,全是偽裝!
灼華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炸開,直沖頭頂!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沒有驚叫出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記得!他一定記得!記得過往,記得她!那他方才的陌生……是裝給誰看的?
是這無處不在的冥府規(guī)則?還是……別的什么?巨大的震驚與狂喜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
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與憂慮死死攥住。他為何要倒掉?輪回轉世,帶著前世的記憶,
那是何等逆天悖命的禁忌?每一次輪回,每一次生離死別,對帶著記憶的魂魄而言,
都是難以想象的酷刑!他要去做什么?他……灼華僵立在橋頭,如同被無形的冰凌凍結。
忘川的風吹動她枯槁的發(fā)絲,拂過她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頰。
她看著滄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奈何橋另一端的濃霧里,仿佛被那無邊的灰暗徹底吞噬。
手中那只空碗,冰冷刺骨,沉重得如同托著整個冥府的重量。忘川的水,
依舊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將那滴被遺棄的孟婆湯,連同那個驚心動魄的秘密,
一起卷向永恒的黑暗深處。2 輪回之謎時間在忘川失去了流動的痕跡,
卻又在一次次輪回的節(jié)點上,刻下血色的印記。灼華依舊守在橋頭。舀水,熬湯,遞碗,
收回。動作早已成為比呼吸更自然的機械循環(huán)。只是那雙曾經空洞死寂的眼睛深處,
悄然埋下了一顆名為等待的種子。每一次有新的亡魂隊伍踏上奈何橋,
她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掠過那些模糊的面孔,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希冀與恐懼。他總會回來。
帶著一身戰(zhàn)場歸來的風塵與血氣,以不同的面目,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傷痕。有時,
他是浴血沙場的老兵,穿著殘破的皮甲,白發(fā)上沾滿血污和塵土,
眼神渾濁卻依舊帶著一絲未熄的火焰。他接過灼華遞來的碗,動作遲緩,
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時,會有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停頓,快得如同錯覺。飲下湯,
轉身踏上奈何橋。在橋心,在灰霧的掩護下,那只布滿老年斑的手,會極其自然地拂過橋欄,
渾濁的湯液悄無聲息地沒入忘川。有時,他是身陷重圍的少年將軍,銀甲碎裂,
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血污和不甘。他接過碗,手指因為激動或傷痛而微微顫抖,
眼神銳利地掃過灼華,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亡魂的審視和……痛楚?飲盡,
動作帶著少年人的干脆。轉身離開時,那沾滿血污的披風一角,不經意地掃過橋欄外側,
幾滴殘留的湯液隨之飄落。每一次,灼華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那碗傾倒入忘川的湯,
都如同滾燙的巖漿,澆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每一次,
她都只能死死攥緊手中的木勺或空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沉默,維持著孟婆應有的麻木。三百年的枯寂,
被這七次短暫而驚心動魄的“重逢”切割。每一次他飲湯、倒湯、離開,
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拉鋸。她眼睜睜看著他帶著記憶投入輪回,
明知那是一條布滿荊棘、通往已知死亡的血路,卻無法阻止,甚至不能相認。那無聲的倒湯,
是隱秘的宣言,是沉重的枷鎖,也是維系著他們之間、跨越生死界限的唯一紐帶。忘川的水,
似乎也因這無聲的對抗而變得更加粘稠陰冷,翻滾著更多不甘的怨念。3 胎息驚現(xiàn)第七次。
灼華數(shù)著。這一次,亡魂的隊伍格外稀疏冷清。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同以往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濃重的血腥氣。他來了。
孤零零一個魂影,踉蹌著踏上橋頭的青石板。沒有隨從,沒有同袍。
魂體呈現(xiàn)出一種被烈焰焚燒后的焦黑與龜裂,大片的魂光正從那些可怕的裂口中不斷逸散,
如同風中殘燭。曾經能照亮九霄的戰(zhàn)神之魂,此刻黯淡得如同即將燃盡的灰燼。
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每走一步,腳下都逸散開細微的光塵,那是魂魄在不可逆轉地潰散。
灼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淵。這一次的傷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重到讓她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她強迫自己拿起木勺,伸進翻滾的湯甕。
手腕卻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湯水潑灑出來,濺在灶臺冰冷的石面上,發(fā)出滋滋的輕響。
她舀起一碗湯,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仿佛踏在燒紅的刀尖之上。
離得近了,那股魂魄被強行撕裂焚燒后的焦糊味更加濃烈刺鼻,幾乎讓她窒息。她低著頭,
不敢去看他那張被焦痕覆蓋、瀕臨破碎的臉。只是顫抖著,將碗遞了過去?!帮嫳M前塵,
好入輪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音。碗,
被一只焦黑、布滿可怖裂痕的手接了過去。那手抖得比灼華的更厲害,幾乎握不住碗。
灼華下意識地縮回手,指尖卻傳來一陣異樣!那并非意料中的冰冷或灼熱,
而是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熟悉的暖流!一股屬于生命本源、帶著微弱生機的……暖意!
這感覺如同驚雷炸響在她混沌的意識里!她猛地抬頭,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
死死地釘在滄溟那只接碗的手腕內側!盡管被焦痕覆蓋,盡管魂光黯淡,
但在那一片污濁與破碎之下,她分明感知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頑強跳動的……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