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沈清從小相伴,他是丞相,我是將軍。出征前夜,
我扯下護(hù)心鏡塞進(jìn)他懷里:“此物護(hù)我多年,替我守著。
”“若我活著回來……”他攥緊染血的青銅:“我娶你?!笨晌以谑窖@飦G了記憶,
只記得心口缺了塊滾燙的東西?;实圪n婚那日,沈清抖著手接過圣旨,
我卻在想——夢里那個模糊影子究竟是誰?直到合巹酒潑濕他衣襟,
我鬼使神差吻上他鎖骨:“我們是不是……”他猛地推開我,眼底結(jié)著冰:“將軍自重。
”后來我在他書房發(fā)現(xiàn)那枚護(hù)心鏡,背后刻著“謝錚所有”。暴雨夜驚雷炸響,
記憶如血涌回——漫天箭雨中,我將他死死按在身下嘶吼:“沈清,活著回去等我娶你!
”我踹開寢殿門時,他正摩挲著護(hù)心鏡掉淚。“當(dāng)年的話,”我抖著聲音扯開衣襟,
露出同樣位置的舊疤,“還作數(shù)么?”他指尖發(fā)顫貼上我傷疤:“作數(shù)……夫君。
”1、謝錚從不知道,原來血冷透之后,氣味是這樣的。
不是戰(zhàn)場新血那種鐵銹似的、滾燙的腥,而是沉甸甸的,
一種緩慢腐爛的、帶著鐵器在地下埋了太久的陳銹味,死死纏在鼻腔里,甩不脫。
這股味道盤踞在他頭顱深處,像一群饑餓的蛆蟲,
日夜啃噬著某塊他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的空白。他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視線掃過滿堂刺目的紅。朱漆廊柱纏著紅綢,地上鋪著猩紅氈毯,連窗紙上新糊的喜鵲登梅,
那梅花的顏色都紅得有些瘆人。這是他的將軍府,今夜是他謝錚的新婚大喜。新娘子……不,
是他的新郎官,當(dāng)朝丞相沈清,正端坐在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榻邊。他穿著同樣朱紅的吉服,
襯得一張臉愈發(fā)蒼白,薄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線,
仿佛這滿室喧囂與他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琉璃罩子。燭光跳躍著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只有擱在膝上、緊緊攥著吉服衣擺的手,
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泄露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謝錚的目光在那雙手上停留了一瞬,
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又翻滾起來。不是因為厭惡這樁御賜的婚事——皇帝金口玉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沈清……沈清其人,清冷如霜,皎然似月,
是無數(shù)人心尖上不敢觸碰的遙想。謝錚自己也承認(rèn),每次朝會,
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被那抹清瘦挺拔的身影牽引??稍绞强拷?,
心底那個模糊的、抓心撓肝的念頭就越清晰:不對。不該是他。他心口缺了一塊??章渎涞?,
風(fēng)一吹過,就發(fā)出嗚嗚的回響。那里原本該放著什么滾燙的、沉甸甸的東西,一個影子,
一個名字,一個承諾。他記得那人身上清冽的氣息,記得指尖拂過某種溫潤觸感時的安心,
記得在某個生死一線的關(guān)頭,他曾對誰嘶吼過一句重逾千鈞的話……可那人的臉孔,
如同被水浸透的墨畫,氤氳模糊,任憑他如何在記憶的廢墟里挖掘,
也只剩一片灼人的空白和劇烈如刀絞的頭痛?!啊哿税??”謝錚清了清發(fā)干的嗓子,
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走近兩步,端起旁邊紫檀木圓桌上的合巹酒。金杯沉重,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沈清終于抬起了眼。那雙眼睛,
平日里在朝堂上運(yùn)籌帷幄、洞若觀火的眼睛,此刻卻像兩潭深秋結(jié)了薄冰的寒水。
沒有一絲喜氣,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謝錚,
看得謝錚心頭那點強(qiáng)撐起來的鎮(zhèn)定幾乎要片片碎裂。“將軍,”沈清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
清冷,聽不出情緒,“禮已成,不必勉強(qiáng)。”勉強(qiáng)?謝錚眉頭擰緊。
他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繁復(fù)的纏枝蓮紋。酒液微晃,
映著跳躍的燭光,也映著沈清毫無血色的臉。這酒是甜的,帶著果香,可聞在謝錚鼻子里,
卻莫名勾起了那股深藏的血腥與鐵銹的混合氣味,胃里一陣翻騰?!吧蛳啻搜圆钜樱?/p>
”謝錚壓下不適,聲音刻意放沉,帶著點武將的粗糲,“陛下賜婚,天恩浩蕩,
亦是……你我的緣分?!彼f得自己都覺得虛偽,尤其當(dāng)“緣分”二字出口時,
沈清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波紋,快得讓謝錚以為是燭影的錯覺。
沈清沒接話,只是微微側(cè)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跳躍的龍鳳喜燭上,
長睫如蝶翼般輕輕顫了一下。那個細(xì)微的動作,像一根極細(xì)的針,
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了謝錚混沌的記憶深處。
燭火……跳躍的光影……也是這樣微微側(cè)過的、線條優(yōu)美的頸項,還有頸項之下,
那被領(lǐng)口掩住的一小片肌膚……一股蠻橫的沖動毫無征兆地攫住了謝錚。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傾身過去,另一只空著的手,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伸向沈清!
“啪!”酒杯脫手,溫?zé)岬木埔簼姙R而出,大半灑在沈清胸前朱紅的吉服上,
迅速暈染開一片深色的、曖昧的水漬。冰冷的金杯砸在鋪著厚毯的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謝錚的手,帶著粗糲的薄繭和戰(zhàn)場上留下的細(xì)微疤痕,正死死地按在沈清的鎖骨下方!
隔著濕透的、冰涼的絲綢衣料,指腹下的骨骼輪廓清晰得驚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謝錚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只是那一瞬間,
看著那片被酒打濕的衣料緊緊貼在沈清身上,勾勒出鎖骨下方那一點微妙的凹陷,
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尖銳的渴望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某個生死交纏、喘息相聞的時刻,他的指尖也曾這樣用力地抵住過這個地方,
感受過那里急促而灼熱的脈搏跳動?!澳恪鄙蚯逑袷潜粷L燙的烙鐵燙到,身體猛地一顫,
隨即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狠狠一推,謝錚猝不及防,竟被他推得踉蹌后退一步,
撞在旁邊的桌案上,案上的果盤點心嘩啦啦落了一地。沈清已經(jīng)站了起來,胸前濕漉漉一片,
狼狽不堪。那張清冷如玉的臉上,此刻是毫不掩飾的震驚、屈辱,
以及一種被深深刺傷的憤怒。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看著謝錚的眼神,
如同看著一個最不堪的陌生人,帶著冰錐般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疏離?!爸x錚!
”他連名帶姓地低喝,聲音因憤怒和某種更深的痛楚而微微發(fā)顫,“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
”謝錚看著自己落空的手,
指尖還殘留著方才那一按之下、隔著濕衣傳來的微涼而堅硬的骨骼觸感。這感覺太熟悉了,
熟悉到讓他心口那塊空蕩蕩的地方驟然痙攣般疼痛起來,熟悉的血腥味仿佛又涌上了喉嚨。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痛,頭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視野邊緣陣陣發(fā)黑。
他強(qiáng)撐著,混亂的思緒里只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
“我們……是不是……”他盯著沈清鎖骨下方那片被酒液浸透的衣料,眼神近乎執(zhí)拗,
“……是不是很早以前,我就該這樣碰過你?”沈清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
慘白如金紙。他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最殘忍的笑話,踉蹌著后退一步,
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死死地盯著謝錚,
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謝錚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難以置信、巨大的悲傷、被徹底碾碎的希冀,
最終都凍結(jié)成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冰冷刺骨的疏離。
“呵……”一聲極輕的、破碎的冷笑從沈清唇邊溢出,帶著無盡的疲憊與心思,“將軍醉了,
也糊涂了?!彼?,用力抹去濺到下頜的酒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厲,“自重。
”說完,他不再看謝錚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侮辱。他猛地轉(zhuǎn)身,
像逃離什么瘟疫之地,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決絕,
徑直走向?qū)嫷钜粋?cè)那張臨時安置的、鋪著素凈錦被的軟榻。大紅喜袍的衣角劃過冰冷的空氣,
帶起一陣微小的風(fēng),吹得燭火猛地一暗。他背對著謝錚,和衣躺下,
拉過錦被將自己從頭到腳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那蜷縮的姿態(tài),
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只能以最脆弱的方式保護(hù)自己的幼獸,無聲地宣告著拒絕。
隔絕了滿室的刺目紅色,也隔絕了身后那個讓他痛徹心扉的人。
寢殿里只剩下龍鳳喜燭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聲,和謝錚粗重而混亂的喘息。
他看著那蜷縮在軟榻上、裹成一團(tuán)的身影,心口那塊缺失的地方,
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肉。那空蕩蕩的嗚咽聲,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蓋過了頭顱里血銹般的嗡鳴?!拔覀兪遣皇恰缇驮撨@樣了?
”他對著那片冰冷的拒絕,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2、自那夜之后,
將軍府的上空便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寒冰。謝錚與沈清,這對御賜姻緣的“佳偶”,
在同一個屋檐下,活成了最疏離的陌生人。謝錚每日天不亮便去西郊大營練兵,
不到宵禁絕不歸府。沈清則一頭扎進(jìn)堆積如山的政務(wù),常常宿在宮中的值房,即便偶爾回府,
也只待在東側(cè)僻靜的書房院落,半步不踏入主院。偌大的府邸,亭臺樓閣依舊,
卻空曠得能聽見腳步的回聲。仆從們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份死寂。
那場倉促潦草的婚禮和洞房夜的齟齬,像一道丑陋的傷疤,無聲地橫亙在所有人面前。
謝錚的心,卻在這片死寂的冰封下,愈發(fā)焦灼地燃燒著。心口那個空洞日夜不息地呼喚,
那個模糊的影子如同附骨之蛆,在每一次午夜夢回時攪得他不得安寧。他試過各種法子,
找過畫師,憑著那點稀薄的印象描述,可畫出來的人像,或男或女,面目模糊,
沒有一張能點燃他心頭的悸動。他像個無頭蒼蠅,
在京城各大坊市、曾經(jīng)駐守過的邊關(guān)重鎮(zhèn)派出手下暗中探訪,
甚至去翻閱過兵部陣亡將士的名錄……所有線索都石沉大海,
只換來更深重的迷茫和頭痛欲裂的折磨。唯一能讓他獲得片刻喘息的,
竟是那個他拼命想遠(yuǎn)離的人——沈清。一次朝會,議及北境軍需轉(zhuǎn)運(yùn)。戶部侍郎唾沫橫飛,
列數(shù)種種困難,道道關(guān)卡如何盤剝,損耗如何驚人?;实勖碱^緊鎖,殿內(nèi)氣氛凝滯。
謝錚聽得煩躁,正欲出列駁斥,一個清冷平穩(wěn)的聲音卻先一步響起?!巴跏汤伤?,
皆為表象?!鄙蚯宄隽?,立于丹墀之下,身姿如孤松。他并未看那侍郎,
目光沉靜地望向御座,“北境三道,河運(yùn)淤塞,陸路多山匪。癥結(jié)不在關(guān)卡盤剝,
而在轉(zhuǎn)運(yùn)路線迂回、護(hù)衛(wèi)不足。臣以為,當(dāng)疏浚臨河舊道,開辟三川峽新線,
沿途設(shè)常駐兵卡,專司押運(yùn)護(hù)衛(wèi)。此二線并行,可省三成腳力,減半損耗。具體條陳,
臣已具本呈上?!彼Z速不快,條理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實處。沒有慷慨激昂,
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只有冷靜到極致的剖析和切實可行的方案。那份從容與篤定,
像一道穿破陰霾的光,瞬間驅(qū)散了殿內(nèi)的沉悶。謝錚站在武將班列里,
看著沈清線條清冷的側(cè)臉,聽著他清越的聲音,
心口那股熟悉的煩躁和頭痛竟奇異地平復(fù)下去。那一刻,他仿佛透過眼前這層冰冷的隔閡,
觸摸到了一絲遙遠(yuǎn)而模糊的熟悉感——一種無需言語、就能令人心安的可靠。還有一次,
皇帝在御花園賜宴,君臣同樂。席間不知誰起了頭,談起前朝一樁撲朔迷離的公案,
眾說紛紜,爭執(zhí)不下?;实垡猜牭门d起,目光掃過群臣,
最終落在一直沉默飲酒的謝錚身上:“謝卿,你素來快人快語,依你之見呢?”謝錚一愣,
他對這些鉤沉索隱的舊事毫無興趣,更別提那案子細(xì)節(jié)繁復(fù),他壓根沒聽全。
正搜腸刮肚不知如何應(yīng)對,坐于他斜對面的沈清,卻仿佛不經(jīng)意間,
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面前酒盞的邊緣,杯中之酒漾開極微小的漣漪。謝錚目光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