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北風(fēng)跟瘋了似的抽打著護城河上的冰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哀鳴。何雨柱蜷縮在橋洞最深處，破棉襖早已被凍得硬邦邦，像層冰殼裹著他日漸消瘦的身子。意識像風(fēng)中殘燭，明明滅滅間，他這輩子的事像過電影一樣，一幀幀往眼前撞。
他想起十六歲那年，豐澤園后廚的煙火氣還沒散盡，他剛把師父交代的蘿卜絲切得細如發(fā)絲，手里攥著當(dāng)月的學(xué)徒月錢——整整八塊，心里盤算著給妹妹雨水買塊花布做新棉襖。那天的夕陽把胡同口的墻染成金紅色，可推開院門的瞬間，那點暖意全涼透了。
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娘生前陪嫁的樟木箱敞著蓋，里面的舊衣服扔了一地。六歲的雨水抱著個布娃娃縮在炕角，小臉哭得通紅，看見他進來，哇地一聲撲過來：“哥，爹……爹走了！”
何雨柱的心猛地沉到底。他沖到里屋，炕席下那個藏錢的瓦罐空了，娘留下的那對銀鐲子也沒了蹤影——那是爹說要給雨水當(dāng)嫁妝的。桌上孤零零擺著三樣?xùn)|西：三間正房的房契，三十七塊六毛二分零錢，還有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何大清歪歪扭扭的字：“柱子，爹去南邊掙大錢，你們兄妹倆好好過?！?/p>
“掙大錢？”他捏著紙條，指節(jié)發(fā)白。豐澤園的師父剛說他是塊好料，年后就讓他上灶練手，可現(xiàn)在，妹妹怎么辦？他當(dāng)晚就找了師父，把學(xué)徒服疊得整整齊齊還回去?！皫煾?，我得回家，我妹沒人管?！睅煾竾@了口氣，塞給他一把零錢：“傻小子，路是自己選的，別后悔?！?/p>
他沒后悔，至少那時沒后悔?？伤恢?，命運的坑早就被人挖好了。何大清跑路前，托街道辦主任留了個軋鋼廠的學(xué)徒名額，說是“給兒子留條后路”，還承諾每月寄十五塊撫養(yǎng)費。這事兒，街道的王大媽后來跟他提過一嘴，說：“你爹雖說不地道，倒還想著你們。”他當(dāng)時愣了愣，轉(zhuǎn)頭去問一大爺易中?！咔罢f過，有事找一大爺。
易中海正坐在院里的小馬扎上喝茶，聽見這話，眼皮都沒抬：“柱子，你爹那是隨口一說，哪有什么名額？撫養(yǎng)費？我倒是沒收到，許是路上丟了?！彼f得云淡風(fēng)輕，手里的紫砂壺卻轉(zhuǎn)得飛快。后來他才知道，那名額被易中海偷偷給了自己遠房侄子，對方塞了五十塊錢好處費；每月十五塊撫養(yǎng)費，易中海準(zhǔn)時去街道領(lǐng)，轉(zhuǎn)頭就換成糧票布票，偶爾“賞”他幾塊錢，還得讓他念叨著“一大爺真好”。
多年后，易中海躺在床上，喘著粗氣拉著他的手：“柱子，大爺這輩子沒白疼你吧？你看你現(xiàn)在有工作、有住處，都是大爺幫你掙的。”他那時才猛地想起，自己十八歲能進軋鋼廠，是后院聾老太太拄著拐杖，一趟趟往街道跑，求著當(dāng)年受過她恩惠的老戰(zhàn)友才辦成的。老太太把他拉到跟前，枯瘦的手拍著他的胳膊：“柱子，記著，誰的情都能欠，就是不能欠易中海的。那老頭精著呢，他對你好，是等著你來日報答呢?！?/p>
他當(dāng)時沒懂，只當(dāng)是老太太年紀(jì)大了多心。直到后來，易中海明里暗里提了無數(shù)次“養(yǎng)老”，他才后知后覺——從他爹跑路那天起，他就成了易中海選中的“養(yǎng)老工具”。易中海算得清楚：何雨柱沒爹沒媽，妹妹年幼，最需要依靠；自己是院里的一大爺，名聲好，稍微施點恩，就能讓這傻小子死心塌地。他甚至故意壓著何雨柱的晉升，看著他因為嘴臭得罪領(lǐng)導(dǎo)，心里反而踏實——越?jīng)]本事，越離不開四合院，越得靠著他這個“長輩”。
進了軋鋼廠后廚，何雨柱的手藝是真沒話說。二十歲那年，廠里來了位從南方調(diào)來的領(lǐng)導(dǎo)，就愛吃“糟熘魚片”，要求“魚片嫩如豆腐，糟香透骨”，食堂里的老師傅們都犯怵，他挽起袖子上了灶。選的是剛片好的草魚中段，用清水泡去血水，加料酒、鹽、淀粉抓勻，熱鍋冷油滑炒，最后澆上用香糟酒、白糖、高湯調(diào)的汁，端上桌時，領(lǐng)導(dǎo)夾起一片，顫巍巍的卻沒碎，入口即化，當(dāng)場就拍了桌子：“這菜，有我老家的味兒！”
就憑這手絕活，他順理成章轉(zhuǎn)了正，成了后廚最年輕的大廚?？缮毤有降穆?，卻被自己的嘴堵死了。食堂管理員仗著跟廠長沾親，總把細糧往家里帶，他看見了，直接把對方的麻袋拽過來，倒進大鍋里：“要吃大家一起吃，別搞特殊化！”二大爺劉海中帶著兒子來蹭飯，指著菜單要“軟炸里脊”，他手里的勺顛得飛起：“二大爺，您兒子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憑啥他就得吃里脊？要吃自己掏錢買！”
久而久之，“何雨柱手藝好但嘴臭”的名聲傳遍了廠，幾次評先進都沒他的份。工會主席張大姐熱心，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對象。第一個是紡織廠的女工，模樣周正，性格也溫順，約好在公園見面，他特意提前去理發(fā)店理了發(fā)，還買了兩斤水果糖?？晒媚镱^天來四合院打聽情況，剛進中院，就被賈張氏堵著說了半天：“那傻柱啊，爹跑了娘死了，家里還有個拖油瓶妹妹，你嫁過去就是當(dāng)牛做馬！”
第二個是街道辦的干事，思想進步，聽說他是技術(shù)骨干，挺有好感。結(jié)果三大爺閻埠貴聽說了，主動找上門，拉著姑娘的父親算起了賬：“你看啊，何雨柱每月工資三十多，可他得養(yǎng)妹妹，還得貼補賈家，將來你們閨女嫁過去，怕是連件新衣服都穿不上。再說彩禮，怎么也得三轉(zhuǎn)一響吧？他拿得出來嗎？”
姑娘們一個個黃了，他成了院里的笑柄。賈張氏見天兒在院里喊：“傻柱，這輩子怕是要打光棍咯！”他聽了就上火，擼起袖子要吵架，卻總被秦淮茹拉?。骸爸?，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就是嘴碎。”
秦淮茹那時剛嫁給賈東旭沒兩年，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說話輕聲細語，看著就讓人心里舒坦。她總勸他：“柱子，你是個好人，肯定能找著好姑娘?！彼犞@話，心里暖烘烘的，覺得全院也就秦淮茹懂他。
三十一歲那年，賈東旭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沒了。秦淮茹抱著剛滿周歲的槐花，坐在門檻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他心都揪緊了。賈張氏呼天搶地，棒梗嚇得直哭，整個賈家像塌了天。他嘆著氣，把剛發(fā)的工資塞給秦淮茹：“秦姐，先拿著，給孩子買點吃的。”
那是他第一次給賈家錢，卻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沒過幾天，秦淮茹又來了，眼圈紅紅的：“柱子，棒梗說想吃肉了，你看……”他二話不說，從食堂打了兩斤紅燒肉送過去。再后來，秦淮茹說：“柱子，你一個大男人，拿著工資也存不住，不如我替你領(lǐng)了，幫你存著，將來娶媳婦用?！?/p>
他信了。從此，每月三十七點五塊的工資，他連面都見不著，全由秦淮茹代領(lǐng)。他以為秦淮茹是真心對他好，卻沒看見，她轉(zhuǎn)身就把錢交給賈張氏，看著婆婆把糧票換成白面，把布票給棒梗做新衣服，自己則穿著打補丁的舊褂子，對著他露出感激的笑：“柱子，多虧了你，我們娘仨才能活下來?！?/p>
他沒注意到，自己的妹妹雨水，衣服上的補丁越來越多。雨水考上高中那年，想買個新書包，怯生生地跟他說：“哥，能不能給我兩塊錢？”他剛想說“有”，就看見秦淮茹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個空飯盒：“柱子，家里沒醬油了，你那兒有嗎？”他一轉(zhuǎn)頭，把雨水的話忘了，等想起時，工資早就被秦淮茹“存”起來了。雨水默默地轉(zhuǎn)身，用碎布拼了個書包，背著去了學(xué)校。
有次雨水發(fā)高燒，燒得迷迷糊糊，他想請半天假送妹妹去醫(yī)院，秦淮茹卻來找他：“柱子，棒梗在學(xué)校跟人打架，把人推倒了，對方家長要去廠里找你理論，你快回去看看吧?！彼奔泵γε芑貜S里，處理完棒梗的事，回到家時，雨水已經(jīng)退燒了，是對門的王大媽給找的大夫，墊的醫(yī)藥費。雨水看著他，眼神里沒了往日的親近，只有淡淡的疏離：“哥，你心里只有賈家，沒有我這個妹妹?！?/p>
他當(dāng)時還挺生氣，覺得妹妹不懂事：“秦姐一家多不容易，幫襯點怎么了？”雨水沒再說話，從那以后，話越來越少，高中畢業(yè)就去了紡織廠上班，住到了廠里的集體宿舍，很少回家。他以為妹妹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卻不知道，妹妹的心，早就被他一點點傷透了。
他更不知道，秦淮茹對他的“好”，全是裝的。有次他提前下班，走到中院，聽見賈張氏跟秦淮茹說：“那傻柱就是個冤大頭，不坑他坑誰？你可得把他拿捏住了，將來好給棒梗當(dāng)靠山。”他聽見秦淮茹嘆了口氣，卻沒反駁，只說：“媽，小聲點，別讓他聽見了?！?/p>
他愣在原地，像被潑了盆冷水。可等秦淮茹走出來，看見他，臉上露出慣常的溫柔：“柱子，你下班啦？快進屋，我給你留了窩窩頭?！彼搅俗爝叺馁|(zhì)問，又咽了回去。他寧愿相信，秦淮茹是身不由己。
三十二歲那年，婁曉娥跟許大茂離了婚。許大茂不是東西，在外頭養(yǎng)女人，被婁曉娥抓了現(xiàn)行，鬧得全院都知道。婁曉娥搬回了娘家，卻總被人戳脊梁骨，說她“不下蛋”、“留不住男人”。后院的聾老太太看不下去，拉著何雨柱說：“柱子，曉娥是個好姑娘，就是命苦。你倆都是單身，要不處處看？”
他和婁曉娥接觸了幾次，發(fā)現(xiàn)這姑娘看著嬌貴，卻一點不嬌氣。她知道他會做飯，就買來新鮮的菜，讓他露一手，吃完還會認真點評：“這道蔥燒海參，蔥香味再濃點就好了?！彼幌訔壦莻€廚子，還說：“憑手藝吃飯，比那些偷奸耍滑的強多了。”
他覺得婁曉娥懂他，懂他的手藝，懂他的委屈?？稍豪锏娜擞珠_始說閑話，賈張氏說：“婁家成分不好，將來肯定要倒霉，傻柱可別往火坑里跳?！币字泻Ｕ业剿?，語重心長：“柱子，你跟婁曉娥不合適，她那樣的大小姐，哪能跟你過日子？還是秦淮茹實在，對你又好?！?/p>
他心里亂得很，一邊是溫柔體貼、處處需要他幫忙的秦淮茹，一邊是懂他敬他、卻帶著“成分問題”的婁曉娥。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婁家出了大事，被打成了“右派”，家里被抄，婁曉娥連夜要去香江投奔親戚。
臨走前，婁曉娥來找他，眼睛紅紅的：“柱子，我要走了?！彼粗瑥埩藦堊?，卻不知道說什么。婁曉娥從兜里掏出個小巧的銀質(zhì)打火機，塞到他手里：“這是我爹給我的，你留著吧。”她頓了頓，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說：“柱子，你……多保重?！?/p>
他看著婁曉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心里空落落的，卻沒多想。他不知道，婁曉娥轉(zhuǎn)身的瞬間，眼淚掉了下來，手輕輕撫過小腹——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生命，是他的孩子。她沒說，是怕連累他，也怕他為難，更怕自己走后，這孩子會成為他的累贅。
婁曉娥走后，他更成了賈家的“頂梁柱”。秦淮茹看著他的眼神，越發(fā)溫柔，卻也越發(fā)理所當(dāng)然。她會說：“柱子，棒梗要上初中了，得買輛自行車。”他就從食堂換了票，給棒梗買了輛“永久”牌；她會說：“柱子，我媽想做件新棉襖。”他就把布票送過去。院里的人都說：“傻柱對秦淮茹，那是沒說的，將來肯定得成一家子?！?/p>
他也這么以為，甚至開始幻想，等棒梗長大了，他就娶秦淮茹，好好過日子。直到有天，他去給聾老太太送吃的，老太太拉著他的手，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柱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秦淮茹心里，根本沒你。她跟你好，就是圖你的錢，圖你幫她養(yǎng)兒子！”
他猛地站起來：“老太太，您別胡說！秦姐不是那樣的人！”老太太嘆了口氣，沒再勸。他氣沖沖地回了家，卻在窗戶外聽見賈張氏跟秦淮茹說：“淮茹，你可得抓緊傻柱，等棒梗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這傻柱的東西，就都是咱賈家的了。”
秦淮茹沒說話，卻聽見她輕輕“嗯”了一聲。
那一刻，何雨柱的心，像被冰錐刺穿了。他終于明白，聾老太太沒說錯，全院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他自己，像個傻子，被蒙在鼓里?？伤呀?jīng)離不開了，十幾年的付出，像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和賈家捆在了一起。
改革開放后，日子漸漸好了起來。有天，廠里來了個香港客商，點名要見他，說有故人托他帶消息。他去了，看見客商遞過來的照片，愣住了——照片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眉眼間跟他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位是何曉先生，”客商說，“他是婁曉娥女士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婁女士說，當(dāng)年走得急，沒來得及告訴你。她還說，何曉一直想認你這個父親?！?/p>
他手里的照片掉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兒子……他有兒子？婁曉娥當(dāng)年……他想起那個銀質(zhì)打火機，想起婁曉娥臨走時欲言又止的眼神，心臟像被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過氣。
沒過多久，婁曉娥真的回來了，帶著何曉。她看著他，眼神復(fù)雜：“柱子，我不是來逼你什么，就是想讓孩子認認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們回香港吧，我給你開家酒樓，讓你施展手藝?！?/p>
他心動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兒子，想彌補對婁曉娥的虧欠，想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四合院?？汕鼗慈懵犝f了，抱著他的胳膊哭：“柱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辦？棒梗怎么辦？你忘了，你答應(yīng)過要照顧我們娘仨一輩子的！”
棒梗也拉著他的手：“叔，你別走，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
他又一次心軟了。他看著秦淮茹哭紅的眼，看著棒梗“真誠”的臉，搖了搖頭，對婁曉娥說：“曉娥，對不起，我不能走。”
婁曉娥眼里的光，一點點滅了。她沒再勸，只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住的四合院，房契上的名字換成了他；王府井那邊，一家裝修氣派的酒樓開業(yè)了，老板的名字也是他。他知道是婁曉娥做的，心里五味雜陳，卻連句“謝謝”都說不出口。婁曉娥回了香港，從此，再沒聯(lián)系。
他老了，炒不動菜了，酒樓交給棒梗打理。秦淮茹天天在他耳邊念叨：“柱子，這院子在你名下，棒梗結(jié)婚，人家女方家覺得不像回事，不如過戶給棒梗，顯得咱真心實意?！彼虾苛耍缓逯灹俗?。沒過多久，棒梗媳婦就把他的行李扔到了門外：“老東西，吃了我們家這么多年，現(xiàn)在沒用了，趕緊滾！”
他想去投奔雨水，可走到妹妹家樓下，卻看見雨水和妹夫提著菜籃子回來，兩人說說笑笑，那么和睦。他不敢上前，他知道，妹妹的心，早就涼透了。當(dāng)年雨水結(jié)婚，他只送了一床被面；雨水生孩子，他只去看了一眼，放下二十塊錢就走了。妹妹不止一次說：“哥，你對賈家比對我親?！彼菚r還不服氣，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虧欠妹妹的，太多了。
臘月的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扎在臉上、手上，起初是火辣辣的疼，后來就麻木了，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往骨頭縫里鉆。何雨柱縮在橋洞最深處，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破棉襖根本擋不住這無孔不入的冷，他感覺自己的血都快凍成冰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總晃悠著些人影。一會兒是秦淮茹拿著空碗站在門口，笑著說“柱子，借點糧”；一會兒是易中海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慢悠悠地說“柱子，將來我這養(yǎng)老，可就靠你了”；一會兒又是雨水小時候的樣子，扎著羊角辮，仰著臉問“哥，爹啥時候回來”。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胳膊卻重得像灌了鉛，動一下都費勁。肚子里空空蕩蕩，從昨天中午啃了半個凍硬的窩頭后，就再沒進過東西。喉嚨干得冒火，想咳嗽，卻連力氣都沒有，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輕響，像破舊的風(fēng)箱。
“嗚……嗚……”
野狗的叫聲從橋洞外傳來，越來越近，帶著貪婪的腥臊氣。何雨柱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看見幾雙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那是餓極了的野狗，正盯著他這坨“將死的肉”。
他想嚇走它們，可連張嘴的力氣都沒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幾條瘦骨嶙峋的野狗一步步逼近，其中一條壯實的黃狗，已經(jīng)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牙齒，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滴。
“滾開！都給老子滾開！”
一聲嘶啞的怒喝突然從橋洞外傳來，緊接著是木棍揮舞的“呼呼”聲和野狗受驚的嗚咽聲。何雨柱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拄著根粗木棍，一瘸一拐地沖了進來，正是許大茂。
許大茂也老了，頭發(fā)白了大半，背駝得厲害，臉上刻滿了皺紋，可那雙眼睛，依舊帶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他揮舞著木棍，把野狗趕得連連后退，嘴里還罵著：“他娘的！連個快死的人都不放過，畜生！”
野狗被打跑了，許大茂扔掉木棍，喘著粗氣蹲下身，看著縮在角落里的何雨柱，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恨，有怨，更多的卻是無奈。
“傻柱……你說你……”許大茂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兩個還帶著點溫度的白面饅頭，“吃點吧，看你這點出息。”
何雨柱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許大茂把饅頭掰碎，蘸了點隨身攜帶的水壺里的水，一點點喂到他嘴邊。他像個嬰兒一樣，費力地吞咽著，眼淚卻突然涌了出來，混著饅頭渣，滑進嘴里，又咸又澀。
“哭啥？”許大茂皺著眉，“這輩子跟我斗，斗到最后，你就落得這下場？我都替你丟人。”
何雨柱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看著他，那眼神里，有悔恨，有感激，還有一絲解脫。許大茂看明白了，他掏出煙袋，卷了袋煙，卻沒點燃，就那么夾在手里。
“我知道你恨院里的人，恨易中海算計你，恨秦淮茹坑你，恨賈張氏那老虔婆……”許大茂的聲音低沉，“可你也恨我，恨我跟你作對，恨我搶你的東西……可到頭來，送你最后一程的，偏偏是我。”
他頓了頓，又說：“你那妹妹雨水，我已經(jīng)去信了，她應(yīng)該快到了。你放心，不會讓你像條野狗似的扔在這兒?！?/p>
何雨柱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眼睛卻一直看著許大茂，像是有什么話想說。許大茂湊近了些，聽見他用最后一絲力氣，發(fā)出氣若游絲的聲音：“對不……起……曉……娥……”
說完這句話，何雨柱的頭一歪，徹底沒了氣息。眼睛還睜著，像是在看著這個讓他愛恨交織了一輩子的四合院，又像是在看著那個他從未盡過責(zé)任的兒子。
許大茂嘆了口氣，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傻柱，一路走好，下輩子……別再這么傻了。”
他找了些干草，蓋在何雨柱身上，然后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出橋洞，去給何雨水報信。
兩天后，何雨水來了，穿著一身干凈的藍色工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只是眼睛紅腫著。她沒哭，只是靜靜地看著哥哥的遺體，看了很久，然后對許大茂說：“許大哥，謝謝你?！?/p>
許大茂擺擺手：“都是街坊，說這些干啥。找個地方，讓他安息吧。”
他們沒驚動四合院的任何人，許大茂請了兩個相熟的老朋友，用一塊薄木板做了個簡易的棺材，把何雨柱裝了進去。何雨水拿了些錢，托人在城郊的亂葬崗找了塊地方，把他埋了。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小小的土堆，在寒風(fēng)中孤零零地立著。
辦完后事，何雨水給了許大茂一些錢，許大茂沒要，只是說：“照顧好你自己?！?/p>
何雨水走了，回了她的家，那個沒有哥哥，卻安穩(wěn)踏實的家。
許大茂站在何雨柱的墳前，又卷了袋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仿佛又看見年輕時的何雨柱，梗著脖子跟他吵架，兩人為了一塊肉、一張票，能在院里吵得雞飛狗跳。
“傻柱啊傻柱，你說咱倆斗了一輩子，到底圖個啥？”他喃喃自語，咳嗽了幾聲，咳得撕心裂肺。
他的身體早就垮了，常年的勞累和年輕時的放縱，讓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肺病。送走何雨柱后沒幾天，他就病倒了，躺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鄰居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不行了。彌留之際，他讓鄰居給何雨水捎了句話：“告訴雨水，我不恨傻柱了，讓他在那邊……別再讓人欺負了?！?/p>
說完這句話，許大茂也咽了氣。
這個和何雨柱斗了一輩子的男人，最終也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何雨水得知消息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帶著丈夫，把許大茂也葬在了亂葬崗，離何雨柱的墳不遠。
或許，這對斗了一輩子的冤家，在另一個世界，能好好歇歇了。
而何雨柱，在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若有來生，他絕不再做那個任人拿捏的“傻柱”。他要護好妹妹，要找到兒子，要讓那些算計他的人，付出代價！
帶著這股強烈的執(zhí)念，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穿過無盡的黑暗，朝著一個光亮的地方飛去……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