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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釗每年都會帶間歇性失憶的養(yǎng)妹回家。
教她認定自己是未來的陸夫人。
只丟給我一本又一本離婚證。
“寧寧有分寸,不會靠近有婦之夫的男人。”
“她失憶癥發(fā)作,早就忘了不小心讓你失明的事,我警告你,別舊事重提刺激她!”
陸行釗語氣里迎接養(yǎng)妹的興奮毫不掩飾。
我摸索著手上嶄新的第十本離婚證。
在眾人期待下,和往年一樣說出這是最后一本。
全場哄笑:“賭對了!真就這句臺詞!”
“下一把賭她到時候怎么求陸哥!雪地爬行還是鞭刑表演?”
“先賭她能忍幾天求復婚吧!我賭三天!”
我摸了摸眼前厚重的紗布,也跟著下注:
“我賭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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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鄭重的話淹沒在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嘲諷中:
“窮瞎子,離婚后陸哥又給你安排住處,又給你找康復搭子,夠算仁至義盡了?!?/p>
“還想用老套路拿捏陸哥?”
“下注?有本錢嗎?”
我搖頭嘆息。
每年陸行釗的養(yǎng)妹陸清寧間歇性失憶發(fā)作,記憶都會停留在我和陸行釗籌備婚禮的甜蜜期。
她每次都會笑語盈盈地挽著竹馬來送祝福:
“行釗哥哥,如果連你這種情種都會變心,那我真的不相信愛情了。”
陸行釗每次都會垂頭苦笑。
等她被花心竹馬拋棄,陸行釗就會逼我去拿離婚證,轟轟烈烈表達他對陸清寧的愛意。
連續(xù)十年樂此不疲。
這次,我真的累了。
拄著盲杖離開時,陸清寧回來了,聲音嬌嗔又興奮:
“沈黎姐,我的間歇性失憶癥治療成功了!”
“我全都想起來了,去年你為了救我被跟蹤狂推倒,意外失明,我還沒好好感謝你呢!”
這話引得陸行釗那群好友又驚又喜:
“清寧恢復了?這下姓沈的不得當場滑跪求復合?”
“那上一局就不算了,重來一局!”
我腳步一頓,艱澀出聲:
“那你有沒有想起,我挺身而出救你,你卻反手把我推回那條小巷,還把唯一一道小門扣上......”
不等我說完,陸行釗一把掐住我脖子,將我提了起來。
黑暗中,我瞬間失去平衡,只能緊緊抓住盲杖,絕望掙扎。
“姓沈的,十多年前你家破產(chǎn),明明可以直接求我,為什么要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shù),找一個跟蹤狂跟蹤寧寧,故意救她,讓我對你獲得好感?”
“你還真是豁得出去!”
“被壞人侵犯不臟,但像你這種故意找人的......是真臟!”
絕望的窒息,讓我說不出一個字。
我以為我會像以往窒息暈厥。
他手一松,像丟垃圾一樣甩開了我。
“而且你眼睛不是康復了嗎?還纏著紗布是想賣慘讓寧寧愧疚?”
我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陸清寧記憶混亂說的一句無心之言,我用了整整十年去辯駁。
陸行釗沒有一次相信。
這次,我連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你愿意這么想就這么想吧?!?/p>
看不到陸行釗的表情,但他聲音里的輕蔑和激動我再熟悉不過:
“寧寧治療成功,是我這十年來的最大驚喜,沈黎,趁今天把紗布摘了,湊個雙喜臨門吧!”
“不行!我剛做完最后一次康復手術,這幾天還不能見光!”
我下意識朝門口爬過去,被強行按住,才反應過來。
陸行釗怎么可能會聽?
感應到光亮,我緩緩睜開眼。
在一陣極度恐慌中,恢復了久違的清明。
可下一秒,視野里就閃現(xiàn)出陸行釗扔來的飛刀。
我躲閃不及,耳側瞬間劃出一道血口。
陸清寧在他身后勾唇嬌笑:
“沈黎姐真的恢復了!行釗哥哥,趕緊給她看看你準備的驚喜!”
陸行釗挑挑眉,緊盯我的眼神里露出幾分別樣的笑意。
“沈黎,你的康復搭子也成功恢復,不用再坐輪椅了,算不算個驚喜?”
我心頭一亮。
失明后,陸行釗忙著給失憶養(yǎng)妹舉辦第九次盛大婚禮,把我趕到狹小的合租屋。
整整一年,我身邊只有坐輪椅的康復搭子。
兩個傷殘人士互相磨合著鼓勵對方。
他能康復,真的是再好不過。
我順著陸行釗戲謔的目光看過去。
那一瞬間,我只覺空氣都凝固了。
渾身泛起一片驚恐的寒意。
眼前的老頭......是十多年前,那個侵犯我的刀疤臉!
陸行釗反而笑了,笑得眼里噴出幾絲火氣:
“沈黎,認出你的康復搭子了嗎?”
2
我渾身的血液幾乎凍結。
陸行釗的意思......
和我合租一年的康復搭子是十年前侵犯我的跟蹤狂?
怎么可能?!
失明后我的聽力更加敏銳,至少能聽得出那是個年輕人。
看出我的疑惑,陸行釗擺手示意。
刀疤臉老頭淫笑著清了清嗓子:
“腿腳好好的,非得裝殘坐輪椅,真給老子裝夠了!”
這聲音!
我渾身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向陸行釗,捂住心口不斷喘氣,眼前再次變得模糊。
“陸哥,這點懲罰擺明不夠啊?!?/p>
“真的,陸總?你監(jiān)控了一整年就是不讓我碰,我還以為你對這丫頭......”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看著刀疤臉伸過來的那雙手......
十多年前的遭遇和去年一整年黑暗中的相處像交織的噩夢,恐懼又絕望地罩住我。
我觸電一樣驚恐地跑出去,門卻被陸行釗那群好友堵住了。
“小丫頭,沒想到這么有緣,兜兜轉轉還是你,哈哈......”
我渾身顫抖地縮進墻角,只能朝陸行釗求救。
“陸行釗......”
他轉了轉手頭的飛刀。
在眾人哄笑聲中黑沉著臉,跨步上來,一腳踢飛了刀疤臉。
我眼前一陣模糊,看不清他眼神里翻涌的復雜。
利落地爬起來,本能地要逃。
陸清寧卻攔住我,一如往常地嬌笑:
“行釗哥哥,這就算一筆勾銷吧,婚禮還要請沈黎姐呢!”
一筆勾銷?
兩次奮不顧身去救她,反被傷害,換來的是她輕飄飄的一筆勾銷?
我再也忍不住,揚起手狠狠扇在她臉上!
陸清寧捂著臉踉蹌后退,眼中迅速蓄滿淚水。
陸行釗護住她,一腳踩在我頭上:
“沈黎,動手之前先想想你爸的醫(yī)藥費,想想你弟弟妹妹的學費、生活費?!?/p>
“你也不想重復當年,你全家被逼著在街頭巷尾跪地膝行,受眾人注視的屈辱吧?”
見我果然沉默,他笑了笑。
“那你就跪地背著寧寧,爬上三樓?!?/p>
“行釗哥哥,你就不怕她把我摔了?”
“她敢!”
我閉上眼深呼吸,緩解身體因為極度恐懼和后怕的劇烈顫抖,認命跪下。
陸行釗那群兄弟知趣地接連退場。
少了那些障礙,我反而爬得輕松了些。
陸清寧很不安穩(wěn),嘴上擔驚受怕,緊抓我肩膀的手卻用了狠勁。
“沈黎姐,怎么爬得這么慢,我記得前兩回爬得可快了?!?/p>
我頓住。
上次跪地爬樓......是她在頂樓舉著我媽媽的骨灰。
上上次,是為了拿給逝去寶寶求的往生符。
陸行釗也愣了愣。
他輕輕嘆氣,在陸清寧腦門上寵溺地彈了個腦瓜崩。
“年紀小,說話口無遮攔的?!?/p>
見我一臉麻木,陸行釗反而覺得無趣。
在我背陸清寧到臥室床邊后,他粗魯?shù)匕盐彝系綁牵唵沃噶酥傅厣系拿€。
二話不說,脫掉了陸清寧的衣服。
我立刻明白。
去年為準備第九次婚禮上用的手工編織同心鎖,我失明時摸索著,一針一線織出來。
因為磨破手,染了血跡,被陸清寧罵罵咧咧地扔了。
伴著不小的動靜,我深深閉上眼,努力平復情緒,穩(wěn)住視力。
直到凌晨結束,臥室一片安靜,我悄悄起身。
陸行釗幾乎同時從床上下來,看著一動未動的毛線,聲音慵懶又飽含怒氣:
“知道該去哪嗎?”
我點頭。
以往犯錯,我只有一個去地下室關禁閉這一個結果。
我麻木下樓,給醫(yī)院特護病房的電話終于接通了:
“黎黎,深夜打了這么多電話,是不是又受欺負了?”
“都是爸爸的錯,不是當初生意失敗,哪能讓你吃這么多苦頭?”
我瞬間淚崩。
剛想掛斷,那邊傳來幾聲弟弟妹妹煩躁的嗤笑:
“連個男人都哄不好,要她什么用?還不如清寧姐姐呢!”
“每次看她一臉苦相,還得裝出心疼她的樣,真是裝夠了!”
爸爸似乎以為電話掛斷了,噓了一聲:
“別讓外邊護士聽見?!?/p>
“別忘了以后陸總問什么,就按清寧的話照說,不然你們能有錢去揮霍?”
“還有,給黎黎準備的打胎藥別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呆愣原地。
無盡的寒意從心底漫上來。
瞬間明白為什么我每次護著家人,都會引來陸行釗的嘲諷。
我拖著身子,像行尸走肉一樣,再也不顧陸行釗的斥罵,窮盡全力,跌跌撞撞跑出陸宅。
倒在陸宅門口時,耳邊只有一個熟悉的聲音:
“沈小姐,別害怕,我是康復互助會的。你的眼睛還好嗎?”
3
互助會安排了眼睛復查。
我小心翼翼睜開眼,第一眼見到的終于不再是陸行釗那張冷臉。
而是個陌生的年輕男人。
他走路一瘸一拐,自我介紹:
“我叫江戎,腿腳不好,你應該看出來了。”
他遞來幾份文件。
一份是失明時我遞交的出國申請。
再次拿到,我不禁自嘲一笑。
第一次填寫,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該怎么放下一切尊嚴去求陸行釗,才能讓我?guī)О职趾偷艿苊妹脧氐纂x開。
原來一直都不需要。
一份是互助會的康復演講邀請函。
剛剛失明,我陷入史無前例的恐慌、焦躁。
很多難熬的日夜都靠著康復演講里,大家講述的經(jīng)歷給自己加油打氣。
能去演講,我不會拒絕。
“按陸行釗的脾性,他不會輕易放過你,陸家那邊,我會盡力幫你的。”
我想勸他不要和陸家有所牽扯。
江戎已經(jīng)一瘸一拐地走了。
錄制演講那天,站在演講臺上,我盡力控制視線。
可還是在一眾陌生面孔里輕松認出了陸行釗、陸清寧、弟弟妹妹。
還有刀疤臉!
我應激一樣渾身發(fā)抖。
現(xiàn)場觀眾以為我過于緊張,響應起一片掌聲。
落在我頭頂?shù)拇鬅粢蔡匾怅P了。
我連續(xù)深呼吸,拼盡全力趕走腦海中那些丑惡記憶,終于磕磕絆絆說出口。
說到一半,大家異樣的目光交匯著朝我看來。
我不明所以,看向身后屏幕。
上面放映著滿滿當當、不堪入目的聊天記錄。
全是以我的名義,勾引康復搭子,過分露骨的邀請。
我心跳幾乎停了一拍,僵立當場。
臺下無數(shù)閃光的手機鏡頭像一顆顆子彈,打在我身上。
我下意識連連搖頭:“不是我!”
混亂中,江戎從臺下瘸著腿一把奪過話筒:
“現(xiàn)場電腦被入侵,出現(xiàn)故障,正在搶修,給大家造成不便非常抱歉?!?/p>
陸行釗黑著臉疏散了現(xiàn)場。
陸清寧萬分緊張地攔住他,眼里的笑意卻愈發(fā)猙獰:
“沈黎姐不是這樣的人,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對吧?”
聽到陸清寧的問話,弟弟妹妹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好像我真是這么犯賤的人。
連血緣之親都不會反駁。
我忍住哽咽,痛苦地閉上眼。
就聽刀疤臉幽幽來了一句: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要不是合租屋有監(jiān)控,這賤貨指不定怎么貼上來呢,當年她多主動我可沒忘......”
江戎滿腔怒氣地舉著拳,沖了過去。
我捂住心口不斷喘氣,淚水無聲滑落。
陸行釗認出江戎,甩手一掌扇在我臉上:
“故伎重施不僅能栽贓寧寧,還能趁機勾搭上姓江的,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瘸腿,計劃好的!”
“沈黎,你真是好樣的!為了得到想要的,不管多難都能費盡心思地白送!”
陸行釗的話飄在耳邊。
我只覺頭腦嗡嗡作響。
看著陸行釗上下張合的嘴唇,什么都聽不進去。
任憑眼角淚水滑落,盯住他:
“陸行釗,就真有那么恨我?”
說完,我只想甩開他緊緊扯住我的手,混亂中卻推倒了陸清寧。
她踩著高跟鞋,從演講臺邊緣摔了下去。
陸行釗在她摔倒的剎那上前護住,滾翻在地。
額角瞬間淌出鮮血。
“行釗哥哥!”
趁陸行釗還沒暴怒,江戎拉住我,一路開道,跑了出去。
4
在江戎的安排下,我拿著早就準備好的所有手續(xù)走進機場。
登機前,他叫住我,伸手握拳笑了笑:
“一二三!”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和他拳對拳簡單碰了一下,著急忙慌上了飛機。
陸行釗輕聲安慰著陸清寧,去醫(yī)院包扎了傷口。
看到網(wǎng)上演講事故,大家對我的一片罵聲,他只輕輕瞥了一眼。
對我的逃跑更不在乎:
“只要陸家不放話,誰能幫她?”
“早晚還不滾回來求我?”
婚禮當天,陸行釗一早就受到兄弟群的盤問:
“三天了,姓沈的來沒來?上次的賭局還沒結果呢!”
他不耐地問了管家。
管家一路從大廳跑進來,氣都沒喘勻:
“陸總,沈小姐送來的新婚禮物......您去看看吧?!?/p>
陸行釗走到巨大的紙箱前,箱子里的人已經(jīng)爬了出來。
刀疤臉渾身是血,他的一只手被砍斷了,臉上劃破好幾道血口。
見到陸行釗,他撲通跪了下來:
“陸總,我說......我什么都說?!?/p>
“去年一整年,和沈小姐合租的是江少。我兩頭拿錢,只有您檢查監(jiān)控的時候,偷偷溜進去,還被打了?!?/p>
“我也是才知道他是江家的小少爺。不然,我肯定就......”
“江少給了我一盤錄像帶,讓我無論如何也要送到您面前,說您看了,就全都懂了......”
陸行釗的臉色黑沉得厲害。
他強忍滿腔怒火,目光復雜地盯著接過來的錄像帶。
陸清寧穿著婚紗興奮地湊了過來:
“行釗哥哥,好不好看?”
看見刀疤臉的慘狀,她躲到陸行釗身后,眼尖地拿過他手里的錄像帶。
“行釗哥哥,婚禮馬上就開始了......”
陸行釗點點頭,看到婚紗,明顯一怔。
陸清寧毫無所覺,兩眼放光:
“雖然是十年前的款式,但一點都不過時!”
陸行釗皺了皺眉,這不是......
當初和沈黎結婚時,奶奶特意定制的?
“寧寧,我不是給你找了最頂級的設計師?”
陸清寧嘟起嘴,一臉嬌羞:
“這不是最后一次婚禮嘛,這條婚紗上有奶奶縫制的痕跡,你就不想她老人家在天之靈能夠看見?”
陸行釗沒說什么。
婚車上,他疲累地睡了過去。
夢里,奶奶依舊中氣十足,罵他罵得毫不含糊:
“陸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混賬!辦十一次婚禮!”
陸行釗垂著頭,小聲反駁:
“我爸不也找了那么多小三小四?”
奶奶拿起拐杖,猛地敲了他一錘頭:
“反正我就喜歡黎黎,多好的孩子,離開你興許也是件好事。”
“小子,這是老太太和你見的最后一面了。”
陸行釗猛地抬頭,眼前真的沒了奶奶的身影。
夢里的陸宅,是十年前的老樣子。
他一路狂奔,看見無數(shù)沈黎和奶奶相伴的搖晃身影,可每次追上去,都撲了個空。
陸行釗眼角淌淚地從夢中驚醒。
和沈黎新婚的那年,奶奶尚在,他不用去想爸媽那些爛糟事。
只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公司的事,待在沈黎身邊,待在奶奶身邊,暢想未來......
那明明是他最幸福的一年。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從陸清寧哭著給他間歇性失憶的診斷書,還是哭著告訴他跟蹤狂真相的那一刻?
婚車司機見陸行釗抹去眼角淚水,同樣一臉欣喜:
“陸總,最后一次結婚,心里那種激動啊,是沒法言說的?!?/p>
陸行釗揉揉眉心,沒來由的煩躁。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怎么每個人見面都這么說?”
說完,他自己也發(fā)覺出話里的不對味。
一直跟在身邊的秘書適時插話:
“陸總,您不用擔心沈小姐會來現(xiàn)場鬧,她三天前就出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