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抱著懷里那個濕漉漉的、時不時閃爍著像素塊的生物,鬼鬼祟祟地一路摸回家。
嬸嬸家是一棟老式的六層公寓樓,樓道的感應燈時好時壞,等了半天燈也沒亮,他只好摸著黑,踩著的臺階往上走。
路明非赤著腳,把濕透的球鞋提在手里,鞋底的泥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地上。
每上一層,他都要停下來,側耳聽樓上的動靜。萬幸,這個時間點,整棟樓都睡著了。三樓的窗戶里隱約傳來電視機的聲音,是住在樓下的王大爺在看午夜劇場。
走到六樓門口,路明非停了下來,他大氣都不敢喘。他能聽到門內傳來的、叔叔那富有節(jié)奏感的鼾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鑰匙,鑰匙串上掛著一個畫著半夏的小書簽,是陳雯雯在文學社成立一周年的聚會上,給文學社每一個人送的紀念品。
路明非這輩子收到的禮物很少,來自陳雯雯的更是只有這一個。
雖然這個禮物文學社每一個人都有,他有,文學社的副社長趙孟華有,就連趙孟華的兩個小跟班都有。
但是路明非很喜歡,他把書簽塑封起來,掛在鑰匙串上,每次看到都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人需要他的。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捏住鑰匙,避免它們相互碰撞發(fā)出聲音,然后像個開保險箱的賊一樣,把鑰匙插進鎖孔,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轉動。
鎖芯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路明非的心跳也跟著這聲響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等了幾秒,門里的鼾聲節(jié)奏沒有變化。他這才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側著身子擠了進去。
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路由器上一藍一綠兩個指示燈在黑暗中閃爍??諝饫镉泄傻恼聊X味。他沒敢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辨認著家具的輪廓。他懷里的“貓”很安靜,只有身體邊緣的像素塊還在微弱地閃爍,像垂死的螢火蟲。
路明非踮著腳尖,無聲地穿過客廳。路過嬸嬸和叔叔的臥室門口時,他甚至放慢了呼吸。在鞋柜頂上的一個陶瓷小碗里,放著備用鑰匙。他伸出手,在碗里摸索著,指尖劃過幾枚硬幣和一把指甲刀,最后摸到了那把冰涼的、帶著銅銹味的鑰匙。那是通往天臺的門鎖鑰匙。
拿到鑰匙后,他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六樓樓上就是天臺,嬸嬸買房的時候覺得買一送一十分劃算,買完才知道頂樓的夏天熱,冬天冷,晴天灰大,雨天還有點漏水。
水泥的樓梯又陡又窄,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步都踩得很實,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音。
天臺的門是一扇鐵皮門,門上已經銹跡斑斑。路明非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發(fā)出的“嘎吱”聲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停下動作,等了一會,確認樓下沒有動靜,才繼續(xù)把門打開。
一股混雜著雨水和灰塵味道的冷風灌了進來。天臺空曠而雜亂。雨已經停了,烏云散開了一些,露出灰蒙蒙的天空。地面上積著一洼洼的水,倒映著城市遠處的光。角落里堆著廢棄的紙箱、破舊的塑料椅子,還有幾盆已經枯死的花。
路明非很喜歡天臺,他覺得這里是它的秘密基地,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來天臺發(fā)呆。
在天臺的一角,有一個用磚頭和木板搭起來的簡陋狗窩。那是他和爸爸媽媽以前養(yǎng)過一條叫“托比”的小黃狗時留下的。
后來爸爸媽媽一年四季不回家,把他寄養(yǎng)在叔叔嬸嬸家,狗窩也就一起帶來了,再后來托比也死了。
狗窩也就一直廢棄在這里,里面積滿了灰塵。路明非看著這個狗窩,腦海中閃過托比搖尾巴的樣子。
他撇了撇嘴,自嘲地笑了笑。
他拉開校服拉鏈,小心地把懷里用校服包裹著的生物放進狗窩里。它身上的像素塊閃爍得更微弱了。
路明非又從旁邊扯過一塊不知道用來蓋什么的、滿是油污的破帆布,蓋在狗窩上,擋住風口。
它身體邊緣的“花屏”現(xiàn)象似乎穩(wěn)定了一些,但依舊閃爍。路明非蹲在旁邊,借著月光打量它。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他這輩子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秘密”。
電影里的超級英雄都有酷炫的秘密基地。像是布魯斯·韋恩,他的秘密基地藏在韋恩莊園地下的蝙蝠洞里,有超級電腦和各種裝備;超人的秘密基地則在北極的孤獨堡壘,那是一座水晶宮殿。而他路明非的秘密基地,就是這個堆滿廢棄花盆和舊紙箱的天臺,水泥地面上還有干掉的鳥糞痕跡。
他一直覺得挺可惜的。秘密基地是有了,雖然簡陋了點,但好歹是個能躲開嬸嬸視線的地方??蛇@里面實在是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秘密。他總不能把自己的小號“夕陽的刻痕”是他堂弟路鳴澤的暗戀對象這個秘密刻在這里。
秘密這東西其實很矛盾。之所以叫秘密,就是因為它不能告訴別人。一旦說出去,它就不再是秘密了。可如果一個秘密永遠只能藏在自己心里,爛在肚子里,那這個秘密又怎么能稱得上一個“拿得出手的秘密”呢?
路明非有時候會幻想,自己掌握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比如他是外星王子,或者他有超能力。然后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比如文學社活動結束后的黃昏,他拉住陳雯雯,用一種低沉沙啞的嗓音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然后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露出驚訝、崇拜或者別的什么表情。
這才是秘密的價值所在,是擁有秘密的樂趣。
現(xiàn)在,他的秘密基地里終于有了一個真正的秘密。一個會閃爍像素塊、戴著巨大手套的、來歷不明的生物。
只不過這個秘密看上去快要壞掉了。
他蹲下身,把那件用來包裹她的、自己濕透的校服往里塞了塞,確保不會有風直接吹到她。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路明非盯著它看了半晌,覺得它那副帶著爪套的樣子有點像以前看過的《超級酷樂貓》。他腦子里開始跑火車:這家伙醒了會是什么性格?萬一是個白眼狼怎么辦?農夫與蛇、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他可沒少聽。要是救了個祖宗回來,他這小身板可扛不住。
萬一這玩意兒醒過來,張嘴就給他來一口,他連打狂犬疫苗的錢都沒有。再說,秘密飼養(yǎng)聽起來很浪漫,但小說里從來不寫主角是怎么解決寵物的吃喝拉撒問題的,尤其是在一個連自己吃飽飯都得看臉色的家庭里。
“那什么……不管你是貓兄還是貓姐,你醒了可得講點武德啊,我這可是冒著被混合雙打的風險收留你的?!?/p>
他對著昏迷的“酷樂貓”嘀咕著。他想起了那些動漫和小說,主角們總能輕而易舉地在家里藏下各種奇怪生物,仿佛家人都是背景板。但現(xiàn)實呢?他光是把這玩意兒弄上樓就緊張得手心冒汗。在嬸嬸那雷達一樣的目光下搞“秘密飼養(yǎng)”,簡直是地獄難度。
小說里果然都是騙人的。
他站在天臺上,吹著冷風,看著遠處城市的燈火。
長嘆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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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城市還在半睡半醒之間。
路明非在天臺上守了大半夜。他靠在單元水箱的基座上,身上只穿著一件濕漉漉的短袖T恤。清晨的風很涼,帶著昨夜雨水的潮氣。天空從墨藍變成灰白,城市在遠處慢慢蘇醒,傳來模糊的車流聲。
他時不時探頭看看托比屋子(狗窩)里的動靜。
沒什么反應。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關節(jié)發(fā)出“咔吧”的輕響,之后一步步走到那個用破帆布蓋著的狗窩前,蹲下身,小心地掀開帆布的一角。
那個白色的生物依然蜷縮著。但昨晚那些在她身體邊緣不斷閃爍、潰散的彩色像素塊已經消失了。那條“花屏”的后腿也恢復了實體,皮毛雖然還沾著污泥,但看起來已經穩(wěn)定了。那對巨大的黃黑條紋爪套安靜地搭在身前。
路明非松了口氣,看上去事情在往好的一面發(fā)展。
但他隨即又緊張起來,往后退了半步,順手從旁邊的雜物堆里抄起半截用剩下的PVC水管,握在手里。
被他用校服包裹的那個生物動了動,先是長耳朵動了一下。然后,它緩緩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帶著警惕的藍色眼睛,豎瞳,眼神清澈但銳利。
它看到了蹲在狗窩前的路明非,和路明非手里的塑料水管。它沒有動,只是用那雙眼睛盯著路明非。
路明非也盯著它。氣氛有點僵硬。他不知道該怎么跟一個戴著拳擊手套的貓科動物打招呼。
“謝謝你救了我?!?/p>
一個聲音響起,聲音很清晰,是女聲,音色偏冷,語調一本正經,平穩(wěn)而嚴肅,沒有什么起伏。
路明非嚇得后退了兩步,腳后跟撞到了一個廢棄的花盆。他張大了嘴,水管直直地指向穿著手套的貓咪,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會說話?”路明非有點抖。
路明非花了半分鐘消化這個事實。一只貓,會說話,女聲,還很禮貌。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觀正在以每秒一百八十邁的速度崩塌。
路明非17年的人生,在一個沒有超自然現(xiàn)象存在的世界里生活,這個世界就在昨天已經隨著雨水一起沖走了。
他就知道沒這么簡單。
“酷樂貓”用前爪撐起身體,動作有些遲緩,但姿態(tài)很端正。它坐了起來,光禿禿的尾巴在身后掃了一下。
“這很奇怪嗎?”她試著從狗窩里爬出來。
“不奇怪嗎?你長得跟只貓似的,還會說話!”路明非的聲音因為驚訝而提高了幾分。
聽到“貓”這個字,那個生物的動作頓了一下。它的長耳朵向后壓了壓,藍色的眼睛盯著路明非。路明非注意到,它白色的臉頰上似乎浮現(xiàn)出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紅暈。它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什么,但又把話咽了回去。
“很多數(shù)碼獸都會說話”,它低下頭,避開了路明非的視線,聲音低了下去:“無論如何,感謝你的救助。”
“呃,不客氣。你……你這造型挺別致啊….怎么稱呼?貓小姐?”路明非撓了撓頭,試圖用他貧乏的詞匯庫來緩解尷尬。
又聽到“貓”這個字眼,她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惱怒,長耳朵向后抿了抿,像是被踩了尾巴。
“我不是貓。”她的聲音提高了半度。
她似乎想大聲反駁,甚至想用那對巨大的爪子教訓一下這個分不清物種的人類。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裹著的、還帶著潮氣的校服外套,又看了看路明非那張寫滿“衰”字的臉,到嘴邊的斥責又咽了回去。
對方是救命恩人。她的準則不允許她對恩人無禮,即使這個恩人眼神不太好。
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恢復了平靜,但多了一絲無奈。
“我是數(shù)碼獸,迪路獸,你可以叫我路路。我們那里發(fā)生了數(shù)據(jù)亂流,一個數(shù)據(jù)網道把我和……另一個很危險的家伙卷到了你們的世界?!?/p>
她停頓了一下,然后又試著用帶著巨大爪套的手撐著地面,企圖站起來。
“我現(xiàn)在狀態(tài)很差,你的恩情我無以為報。而且,我不能給你添麻煩,那個危險的家伙隨時可能來找我,我必須馬上離開?!钡下帆F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那個和我一起被卷過來的家伙很危險。如果放任它在這個世界吸收數(shù)據(jù),后果不堪設想。我必須去處理它?!?/p>
說著,她站了起來,顫抖著從狗窩里往外走。但她的后腿一軟,身體晃了一下,又跌坐了回去。那條曾經“花屏”的腿在微微顫抖。她用力咬了咬牙,再次嘗試站立,但依然失敗了。
路明非看著她那副明明站不起來卻還硬撐著要去拯救世界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
這個世界哪有那么脆弱。天塌下來自然有個子高的頂著。路明非的思緒開始跑偏,就像《獨立日》里外星人入侵了,那也是美國總統(tǒng)開著飛機去撞;就算是賽亞人王子貝吉塔要毀滅地球了,那也是超級賽亞人孫悟空來治他。關你一只站都站不穩(wěn)的小貓咪什么事。
“喂,你都站不穩(wěn)了,還處理啥啊。”路明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需要幫忙嗎?雖然我打架不行,但跑腿買東西什么的還湊合。”
迪路獸抬起頭,藍色的眼睛直視著路明非。她的表情非常鄭重,甚至可以說是肅穆。
她的眼神讓路明非有點發(fā)怵。
沉默了很久之后,她似乎下定了決心。
她努力挺直了脊背,收起爪子,以一種非常正式的姿態(tài),伏低身體,額頭幾乎貼到了地面。
“少年。我,迪路獸,路路,以疫苗種神圣系數(shù)碼獸的身份請求你的協(xié)助?!彼穆曇艉艿停恳粋€字都很清晰,“我現(xiàn)在力量盡失,但只要我恢復了,我一定會報答你。雖然……我只會戰(zhàn)斗?!?/p>
路明非從來沒被人這么鄭重其事地請求過。在學校,他是小透明;在家里,他是被使喚的對象。這只……迪路獸,用一種近乎“托孤”的語氣向他求助。
他忽然覺得胸口有點發(fā)熱。
這怎么合適呢,這讓他怎么拒絕呢。
路明非腦海里忽然就跳出了《三國演義》里的橋段,也許是連環(huán)畫,也許是電視劇,或者是他玩過的《三國無雙》。劉備把救阿斗和夫人的任務托付給趙云,說“全靠將軍了”。長坂坡,百萬軍中,那常山趙子龍白馬銀槍,一身是膽,和阿斗一起,在敵陣里殺個七進七出,把幼主救了出來。
何等的國士無雙。
現(xiàn)在這場景有點像,但又完全不對勁。他路明非又不是趙云,比起趙云更像是那個和趙云一起殺穿長坂坡的劉阿斗,他都沒有白馬銀槍,只有半截PVC水管和一件半干的T恤;這里也不是長坂坡,只是個堆滿雜物的天臺;被托付的也不是什么幼主,而是一只戴著拳擊手套、自稱“迪路獸”的會說話的貓。
可那個鄭重其事的姿態(tài),那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氛圍,卻實實在在地壓在了他肩膀上。當有人把拯救世界的任務交給你,并且還行了這么大一個禮時,你好像就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哪怕你只是個連高考都發(fā)愁的衰仔。劇本都遞到手上了,總不能不演吧。
“哎呀,別這么客氣,說得跟歃血為盟似的。”路明非擺擺手,咧嘴笑了笑。他心里有點發(fā)虛,但又有一種莫名的、從未有過的開心。
“相見就是緣分嘛,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路明非,你叫路路,我們兩個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
“我肯定送佛送到西。那什么,你需要吃點啥?貓糧?還是小魚干?”
迪路獸的耳朵又抽動了一下,她沒搞懂眼前的少年是怎么把數(shù)碼獸和他這個人類當做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五百年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數(shù)碼蛋,也許還只是一團在數(shù)據(jù)之海里漂流的無主代碼。
“我不吃那種東西?!彼托牡丶m正道,“我們數(shù)碼獸的能量來源是‘數(shù)據(jù)’?!?/p>
“數(shù)據(jù)在傳輸過程中會產生能量,我們依靠吸收這些能量來維持存在和進化。昨晚的‘數(shù)據(jù)亂流’讓我和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產生了沖突,導致我的數(shù)據(jù)結構受損,能量幾乎耗盡。”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讓這個世界的少年能夠理解。
“如果找不到穩(wěn)定的數(shù)據(jù)流來吸收,……電,也可以....”
她再次嘗試站起來,這一次她成功了,但身體仍在輕微搖晃。她抬頭看著路明非,眼神帶著一種戰(zhàn)士特有的堅韌。
“謝謝你?!彼貜偷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