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三年暮春,渭水渡口的柳絲已垂得如綠瀑般,被風(fēng)一吹便漫卷如雪。
唐僧玄奘立在青石埠頭,身上那件月白僧袍漿洗得有些發(fā)白,領(lǐng)口處磨出了細密的毛邊,
卻依舊漿挺平整。他頭戴毗盧帽,帽檐下露出光潔的額頭,
眉眼間帶著常年誦經(jīng)沉淀下的溫潤,鼻梁高挺,唇線清晰,
只是下頜線條因連日趕路顯得有些清瘦。左手牽著的白馬毛色雖有些駁雜,卻收拾得干凈,
此刻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鼻息間噴出的熱氣在微涼的晨霧中凝成白霧。
三日前與徒弟們在黑風(fēng)嶺走散時,他的袈裟被妖怪利爪劃破了左襟,
此刻用同色絲線細細縫補過,
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他自幼在化生寺跟著廚下師太學(xué)的手藝,
那時總被師兄們笑說,他縫補的僧袍比繡娘做的還齊整。行囊斜挎在肩上,布面磨得發(fā)亮,
里面只裝著半塊麥餅、一卷邊角磨損的《心經(jīng)》,
還有玄空師父臨終前塞給他的那只紫金缽盂,缽沿已磕出了個小豁口?!伴L老請留步。
”身后傳來的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卻又透著幾分沉穩(wěn)。
唐僧轉(zhuǎn)過身時,念珠仍在指間緩緩流轉(zhuǎn),那串菩提子已被摩挲得包漿溫潤,
每顆珠子上都有細密的指痕。青石路上立著的女子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身著一襲蜜合色綾襖,
領(lǐng)口袖邊鑲著圈藕荷色納紗,腰間系著條豆綠色宮絳,絳上墜著個累絲嵌寶的香袋,
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她鬢邊斜插一支赤金點翠珠釵,三顆圓潤的珍珠墜在耳畔,
走動時便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下身是月白色百褶裙,裙擺繡著暗紋纏枝蓮,
針腳細密得要湊近了才能看清。她手里提著只紫檀木食盒,盒面嵌著螺鈿花紋,
邊角包著黃銅。身后跟著個梳雙丫髻的小丫鬟,穿著青布比甲,手里抱著件石青刻絲披風(fēng),
見了唐僧便怯生生地屈膝行禮。“女施主有禮?!碧粕险苹祝?/p>
赤金瓔珞時微微一頓——瓔珞上的纏枝紋與化生寺供桌上那對鎏金燭臺的紋飾竟是一模一樣,
只是燭臺早在十年前的一場大火中燒毀了?!芭倚昭?,名寶釵。”女子將食盒往前遞了遞,
手指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淡粉色。指尖與唐僧的僧袍袖口相觸時,
兩人都像被晨露驚了似的縮回手,她垂眸道,“方才見長老行囊單薄,估摸著是要往西行去。
前面八百里流沙河,荒無人煙的,備了些山藥蓮子粥,還有幾塊茯苓糕,長老路上填填肚子。
”食盒的銅鎖被輕輕撥開,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清甜的米香混著藥草的溫潤氣息漫出來,
里面是只青花細瓷碗,盛著乳白的粥,上面臥著兩顆去了芯的蓮子。
旁邊碟子里的茯苓糕切成菱形,表面撒著層細細的白糖,看得出發(fā)面時揉得極勻。
唐僧望著那糕點,喉結(jié)不自覺地動了動。十歲那年冬日,玄空師父染了風(fēng)寒,
他守在禪房煎藥,用剩下的藥汁和著面粉做了幾塊糕,師父吃得眉眼都舒展開來,
說比寺里的齋堂做得還合口。那時他還是個總愛跟在師父身后的小沙彌,
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衣,袖口總沾著墨汁。“多謝薛施主厚贈。
”唐僧解下腕間的菩提子,珠子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此珠受過三壇大戒加持,
愿能護施主康泰?!睂氣O接過佛珠時,腕間瓔珞上的雙魚墜子恰好撞上菩提子,
發(fā)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她忽然抬眼,長睫如蝶翼般顫了顫,露出雙清澈的杏眼,
眼尾微微上翹,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探究:“長老可知流沙河畔的傳說?五百年前,
有修行千年的白蛇,為了追隨一位西天取經(jīng)的僧人,水漫金山寺,
最后被法海禪師鎮(zhèn)在了雷峰塔下?!碧粕闹讣饷偷匾活?,念珠差點從指間滑落。
三年前觀音菩薩在長安城化生寺賜他法號時,曾拈花微笑道:“玄奘,西行路遠,
九九八十一難,最難渡的是情關(guān)?!蹦菚r他只道是心魔作祟,此刻聽著這故事,
心口卻莫名地發(fā)緊。正待開口,遠處天際忽然滾過一聲悶雷,
烏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般從終南山背后涌上來。寶釵身后的丫鬟慌忙撐開油紙傘,
絳色的傘面在晨霧中格外醒目?!按_了?!睂氣O轉(zhuǎn)身踏上岸邊的烏篷船,
船身輕輕晃了晃,她站在船頭回頭望,月白裙裾被風(fēng)掀起一角,
露出裙角繡著的纏枝蓮——竟與他僧袍內(nèi)襯的暗紋是同一種針法?!叭糸L老路上遇著難處,
”她的聲音被風(fēng)送過來,混著漸密的雨絲,“可往東南方向的絳珠草廬尋我。切記,
莫要被眼前所見迷了心竅。”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
唐僧望著烏篷船的竹篙在水中一點,船身便緩緩駛?cè)霟熡晟钐?,很快就只剩個模糊的影子。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時多了片半透明的玉屑,在雨水中泛著溫潤的光,
像是從那支珠釵上磕下來的。白馬忽然昂首嘶鳴,他牽著韁繩轉(zhuǎn)身,雨幕中的渡口漸漸模糊,
只有那股清甜的藥香,還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第二章 絳珠草廬夜生禪七日后的黃昏,
流沙河沿岸的風(fēng)沙卷著碎石,打得唐僧幾乎睜不開眼。
黃沙怪的利爪在他左臂劃開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血珠浸透了僧袍,
順著袖口滴落在滾燙的沙礫上,瞬間就被吸干。紫金缽盂在打斗中摔在地上,
沿口磕出個更大的豁口,里面的半塊麥餅也被沙礫埋了。他拖著傷腿爬出沙丘時,
天邊的殘月已像把彎刀般掛在天上。遠處的竹林在風(fēng)中搖曳,隱約有燈火從竹隙間透出來,
像是黑夜里的星子。他咬著牙挪過去,每走一步,傷口就像被撒了鹽般疼,
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浸濕了毗盧帽的系帶。竹林深處藏著座小院,
竹籬門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寫著“絳珠草廬”四個隸書字,墨跡已有些斑駁。
院里種著些白茉莉,花瓣上還沾著夜露,在月光下泛著銀光。正屋的窗紙上,
映著個女子伏案的身影,指尖的動作起落間,有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淌出來,
正是那日在渭水渡口聽過的調(diào)子?!伴L老怎弄成這樣?”門“吱呀”一聲開了,
寶釵披著件藕荷色披風(fēng)站在門口,見了他這副模樣,眉頭立刻蹙了起來,
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她身后的丫鬟提著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
能看見她鬢邊的珠釵反射出細碎的光。唐僧剛想說些什么,卻被她不由分說地拉進屋里。
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套青瓷茶具,旁邊放著本攤開的《千金方》,
書頁上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批注,字跡端莊秀麗。“春燕,取白藥和繃帶過來。
”寶釵說著,已取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他被血浸透的僧袍。她的動作很輕,
指尖觸到他傷口周圍的皮膚時,帶著一絲微涼的溫度,卻讓唐僧莫名地安定下來。
“黃沙怪最喜吸食過路僧人的精氣,”她一邊用干凈的棉布蘸著溫水擦拭傷口,一邊輕聲道,
“長老能從它爪下脫身,已是幸事?!碧粕龑W⒌膫?cè)臉,
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顯得鼻梁愈發(fā)挺秀。她耳垂上墜著的珍珠在光線下流轉(zhuǎn),
像極了十二歲那年,他在化生寺后院的古井里撈起的半顆珠子。那時他剛被師父剃度不久,
總愛趁師兄們不注意,偷偷跑到井邊打水,那珠子不知是誰掉的,被水泡得溫潤剔透,
他悄悄藏在《金剛經(jīng)》的夾頁里,后來卻在一場大火中連同經(jīng)書一起遺失了。
“薛施主怎會獨居在此?”他忍不住問道,聲音因失血有些沙啞。
寶釵將搗碎的三七草藥輕輕敷在他傷口上,動作頓了頓:“先父原是行醫(yī)的,
三年前在這邊采藥時失足墜了崖,奴家便守著這草廬,也算替父親照看些往來的病人。
”她起身倒了杯清茶,遞過來時,手腕上的瓔珞輕輕晃動,“長老且在這兒歇上三日,
等傷口好些,我讓相熟的船夫送您過河。”夜里,唐僧被安排在東廂房的竹榻上休息。
床褥是漿洗干凈的粗布,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蓋在身上很舒服。
隔壁房間傳來低低的咳嗽聲,夾雜著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直到三更天還沒停。
他披衣起身,推開房門時,見院里的月光亮得像鋪了層霜。寶釵正站在茉莉花叢前,
身上那件藕荷色披風(fēng)被月光染成了銀白色。她仰著頭望著月亮,
側(cè)臉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只是眉頭微蹙著,像是有滿心的心事。“施主深夜不寐,
是在憂心何事?”唐僧走上前,腳步踩在青草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寶釵轉(zhuǎn)過身,見是他,
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淺淺的笑意:“睡不著,出來透透氣。長老也醒著?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那是雙繡著蘭草的布鞋,鞋面已有些磨損,“月圓之夜,
總會想起些前塵往事,擾得人不得安寧。”“世間事皆如夢幻泡影,”唐僧合掌道,
“施主若能放下執(zhí)念,或許便能心安。”“執(zhí)念若能輕易放下,又怎會成執(zhí)念?
”寶釵抬起頭,眼中映著月光,像是盛著一汪清水,“長老自幼在寺廟長大,
想必從未體會過牽掛一個人的滋味吧?那種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的掙扎,
那種想忘又忘不了的煎熬?!碧粕男拿偷匾豢s。他想起玄空師父臨終前,
拉著他的手說:“玄奘,你本是棄嬰,襁褓里只有半塊蓮花玉佩,我不知你父母是誰,
也不知這玉佩有何來歷,只是養(yǎng)了你十八年,總盼著你能得個圓滿。”那時他跪在師父床前,
看著老人枯瘦的手漸漸變冷,心中的痛楚幾乎要將他淹沒。那種牽掛,他是懂的。
寶釵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后,里面是半塊雕刻著蓮花圖案的玉佩,
玉質(zhì)溫潤,邊緣處有些磨損:“這是先父從墜崖處找到的,他說看著像是很古舊的物件,
或許能尋著另一半?!碧粕疁喩硪徽?,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貼身藏著個布包,
里面正是玄空師父交給他的半塊玉佩,也是同樣的蓮花圖案,只是方向相反。
他顫抖著解下布包,將兩塊玉佩放在月光下拼合——嚴絲合縫,正好組成一朵完整的蓮花,
花瓣上的紋路連貫流暢,顯然本就是一塊玉雕琢而成。就在兩塊玉完全貼合的瞬間,
滿院的茉莉忽然無風(fēng)自搖,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沾在兩人的頭發(fā)和衣襟上。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混雜著寶釵身上淡淡的藥香,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五百年前的雷峰塔下,”寶釵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月光,
“有個僧人曾對被鎮(zhèn)在塔下的白蛇說,若有來生,他定會記得白素貞這個名字,
定會回來救她出塔?!碧粕壑虚W爍的淚光,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說不出話來。他低頭看著那兩塊拼合的玉佩,忽然想起師父曾說過,他被棄在寺門外的那天,
正是五月端午,民間傳說中白蛇最忌諱的日子。
第三章 蘅蕪苑里識本心三日的時光過得很快。唐僧的傷口在寶釵的照料下漸漸愈合,
每日清晨,她都會準時送來溫?zé)岬臏?,配著清淡的粥飯;午后?/p>
兩人便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書,有時會討論幾句佛法,寶釵的見解總能讓他耳目一新。
“《金剛經(jīng)》里說‘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寶釵翻著書頁,
指尖在“色即是空”四個字上輕輕點了點,“依奴家淺見,
這‘無所住’并非要斷絕所有念想,而是即便心中有牽掛,也不被其束縛。就像這茉莉,
開時盡情綻放,謝時坦然凋零,從不執(zhí)著于花期長短。”唐僧望著她專注的神情,
忽然注意到她袖口磨出的毛邊——和他那件舊僧袍的袖口很像。他想起自己剛?cè)胨聲r,
總愛穿著師父改小的僧衣,袖口磨破了,就學(xué)著師太的樣子用針線縫補,
雖然針腳歪歪扭扭的,卻也能湊合著穿?!笆┲髡f得是?!彼c頭道,“佛法在世間,
不離世間覺。若脫離了紅塵,又何來修行一說?”第三日傍晚,船夫來報說明日便可過河。
寶釵在廚房忙碌著準備晚飯,鍋里燉著的山藥排骨湯香氣四溢。唐僧坐在灶門前幫她添柴,
火光映在兩人臉上,暖融融的?!伴L老此去西天,路途遙遠,”寶釵往灶里添了把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