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雀兒山氣象站，一年中有七個月被風(fēng)雪徹底封鎖，是與世隔絕的白色孤島。
林野抵達的那天，肆虐了數(shù)日的暴風(fēng)雪剛剛偃旗息鼓。
整座山脈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精心打磨過的巨大水晶，剔透得能映出天光，
積雪覆蓋每一處棱角，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到近乎殘忍的純凈。陽光毫無遮擋地潑灑下來，
刺得人睜不開眼，寂靜的山谷里只有風(fēng)吹過冰棱的細微嗚咽。
他拖著一條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腳踝，每一步都陷進及膝深的粉雪里，
跋涉了漫長而艱難的四公里，才終于望見那棟矗立在絕壁邊緣的灰白色二層小樓。
它像一塊被遺忘的礁石，頑強地釘在這片白色的死寂之中。門口，一個身影如同冰雕般佇立。
那人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棉大衣，領(lǐng)子高高豎起，像一堵城墻，
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深邃、平靜，
黑得如同不見底的凍湖湖心，映著雪光，卻透不出一絲暖意。“新來的？” 聲音響起，
又干又硬，像被寒風(fēng)反復(fù)磋磨過，砸在耳膜上帶著一種粗糲的質(zhì)感。“這天氣，
我以為今天鬼都不會上山。”他的目光掃過林野僵硬的腿和肩上沉重的行囊，沒有詢問，
只有陳述。林野咧開凍得發(fā)紫的嘴唇，扯出一個疲憊的笑，
呼出的白氣瞬間在冷空氣中凝結(jié)成霧。他艱難地把背上那個幾乎壓垮他的設(shè)備箱往上顛了顛，
試圖讓肩膀好受些：“彼此彼此……我也以為，今天不會有人在門口等我。
”那人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那凍湖般的眼睛從未被攪動。他只是沉默地側(cè)過身，
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林野拖著沉重的身軀，幾乎是踉蹌著擠進門內(nèi)。
就在他踏入屋內(nèi)的瞬間，身后那扇厚重的金屬門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巨響，猛地合攏。
那聲音沉悶而決絕，帶著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仿佛不是關(guān)上了一扇門，
而是將外面那個風(fēng)雪肆虐、刺骨嚴(yán)寒的整個世界，徹底地，不留余地地隔絕在外。氣象站里，
只有兩個人。站長顧星野，二十八歲，像一塊嵌入山體的巖石，已在此駐守七年。
觀測員林野，二十四歲，帶著某種近乎天真的執(zhí)拗，主動申請來“體驗高海拔的孤獨”。夜，
氣溫直墜零下二十度。唯一的聲響來自那臺老舊的柴油發(fā)電機，
它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哮喘患者，在角落茍延殘喘。每一次沉重而艱難的“呼哧”喘息，
都牽引著天花板上那盞唯一的燈泡劇烈顫抖，昏黃的光暈隨之在冰冷的墻壁上瘋狂搖曳，
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揉碎。林野蜷縮在行軍床上，借著那病態(tài)的光線，
在凍得發(fā)硬的日記本上寫道： “顧星野像這座雀兒山本身——沉默、冷硬、鋒利。
他的名字不是寫在紙上，而是被風(fēng)裹挾著，一刀一刀刻進巖石和冰川里。
”顧星野的觀測日志則截然不同，日復(fù)一日，
只有三行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的數(shù)據(jù)：氣溫、風(fēng)速、氣壓。簡潔得像墓碑上的銘文。
直到林野到來的第十天，那鐵板一塊的格式被打破了。在記錄完當(dāng)天的數(shù)據(jù)后，
鋼筆停頓了一下，墨跡洇開一小點，然后，添了第四行——“新來的失手打碎了備用溫度計。
清理玻璃碴時，發(fā)現(xiàn)里面粘著他的一根睫毛。”當(dāng)夜，林野在狹小冰冷的倉庫里，
就著那盞同樣哆嗦的燈泡，埋頭修理一臺故障的風(fēng)速儀。
機油的氣味混合著金屬的冷冽鉆進鼻腔。顧星野不知何時倚在了門框上，
身影被燈光投在地上，拉得細長。倉庫里只有扳手擰動的金屬摩擦聲?！澳闩挛?？
” 顧星野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寂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林野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立刻抬頭，幾縷汗?jié)竦念~發(fā)垂下來，
睫毛上還沾著一點剛才蹭上的黑色機油，在昏黃的、不斷抖動的燈光下，
竟奇異得如同冬日松針上凝結(jié)的寒霜。他緩緩抬起眼，視線穿過冰冷的空氣，
迎上顧星野那雙凍湖般的眼睛：“怕你？”他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
“我更怕你‘不怕’這座山?！鳖櫺且暗耐讕撞豢刹斓厥湛s了一下。半秒，或者更短。
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軍靴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那腳步聲一路響到走廊盡頭，停住。死寂。然后，那腳步聲又折了回來，比去時更快、更重。
“嘩啦”一聲，一件沉甸甸、帶著陳舊膻味和塵土氣息的厚羊皮襖兜頭蓋臉地砸在林野頭上，
幾乎將他整個人罩住。皮襖上還殘留著冰冷的空氣和顧星野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
顧星野的聲音從皮襖外面?zhèn)鱽?，依舊硬邦邦的，卻不容置疑：“明天早上六點。跟我去巡山。
”預(yù)定的巡山路線，不可避免地要橫穿一道猙獰的冰裂縫。天光映照下，冰隙幽藍深邃，
像大地?zé)o聲咧開的傷口。顧星野打頭陣，每一步都踏得審慎。他手中的冰鎬起落，
金屬尖端鑿入雪殼，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篤、篤”聲，
每一下敲擊都伴隨著一句不容置疑的警告：“踩我的腳印。”聲音不高，卻穿透凜冽的空氣，
清晰得如同命令。身后的林野卻偏要在這份緊繃的秩序里點一把火。他故意將腳挪開半寸，
嶄新的雪靴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在松軟的雪層邊緣，“噗”一聲輕響，細碎的雪沫應(yīng)聲飛濺，
幾粒冰晶精準(zhǔn)地撲上顧星野裸露的后頸，瞬間融化成冰涼的水痕?！皠e鬧。
”顧星野沒有回頭，只是那警告的聲音里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他微微側(cè)過的耳廓，
在雪光的映襯下，透出一抹清晰的紅。返程時，天色驟變，
暴烈的“白毛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席卷而來。天地混沌一片，狂風(fēng)卷著雪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兩人被一根堅韌的安全繩緊緊系在一起，在狂暴的風(fēng)雪中艱難跋涉，跌跌撞撞，
如同被命運之手粗魯穿在一起的兩顆珠子，在無情的風(fēng)雪里無助地碰撞、顛簸。
行至一處風(fēng)勢稍緩、宛如風(fēng)暴之眼的狹小區(qū)域，顧星野猛地回身，
頂著幾乎要將人掀翻的風(fēng)力嘶喊，聲音被狂風(fēng)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聽著！
要是……掉下去——！” 他眼中是風(fēng)暴也掩不住的焦灼。話音未落，林野幾乎是吼了出來，
用盡全身力氣，聲音比肆虐的狂風(fēng)更銳利、更決絕，瞬間蓋過了所有呼嘯：“那就一起掉！
”其實那道冰裂縫不過兩米來寬，在當(dāng)時，這距離在生死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然而，
林野那聲嘶吼卻仿佛被無形的狂風(fēng)攫取，裹挾著雪沫與冰晶，呼嘯著沖向混沌的遠方，
烙印在時空深處。遠到——整整七年之后，當(dāng)顧星野在某個寂靜的瞬間驀然回想起，
那聲音依舊如同驚雷乍響，清晰得讓他胸腔里那顆沉穩(wěn)跳動的心臟，驟然漏跳了一拍，
被一種遲來卻洶涌的、名為后怕的凜冽攥緊。四月，凜冬的鎖鏈終于斷裂，封山期宣告結(jié)束。
山下的補給車卷著新鮮塵土的氣息駛來，司機在卸下物資時，特意將一封信塞到林野手里。
信封是研究所特有的制式，拆開后只有一行簡短的鉛字，
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研究所缺人，你導(dǎo)師問你還回不回來?！蹦峭恚?/p>
逼仄的廚房里彌漫著青稞酒特有的、微甜而醇厚的香氣。顧星野背對著門，
守著爐上咕嘟作響的陶鍋，專注地攪動著。蒸騰的熱氣不斷涌起，
一層又一層地糊滿了小小的窗戶，將窗外清冷的月色徹底隔絕。林野靠在門框上，
沉默地看著那個被霧氣包裹的、模糊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抬起，在凝滿水珠的冰冷玻璃上，
緩緩劃動。水痕蜿蜒，漸漸勾勒出一只線條笨拙、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貓的輪廓。
“我簽了三年合約。”林野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小錘，
敲碎了廚房里僅有的、由煮酒聲構(gòu)成的寧靜。顧星野攪動木勺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仿佛時間在那個瞬間被凍住了零點幾秒。鍋里的酒液依舊在翻滾，他垂著眼，
目光落在翻騰的泡沫上，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漣漪：“明年三月，雪化路開，你可以走。
”他說的是事實，一個早就寫在契約里、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話音未落，
“噗”的一聲輕響——沸騰的酒液猛地頂開鍋蓋，乳白的泡沫洶涌溢出，
瞬間澆熄了爐膛里躍動的火焰。黑暗如同實質(zhì)的幕布，毫無預(yù)兆地籠罩下來，
吞噬了所有光線。狹小的空間里，驟然只剩下兩人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在粘稠的黑暗中交織、碰撞。林野沒有猶豫，他向前一步，在徹底的黑暗里伸出手，
憑著感覺準(zhǔn)確地探向顧星野的方向。指尖先是觸到對方粗糙的袖口布料，然后向下摸索，
終于握住了那只握著木勺、還帶著爐火余溫的手。顧星野的手掌寬厚有力，指節(jié)粗糲，
掌心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凍傷舊疤，摸上去凸凹不平，帶著一種粗糲的質(zhì)感，
像極了地圖上那些標(biāo)示著險峻高度的、沉默的等高線?！邦櫺且?，
” 林野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重量，“你怕不怕我走？”回應(yīng)他的，不是話語。
只有一聲極輕、極沉的嘆息。帶著無法言說的疲憊和某種被強行壓抑的震蕩。
它輕得如同雪崩前最后一片雪花的飄落，卻又在落下的瞬間，帶著千鈞之力。
將兩人之間所有小心翼翼維持的、薄如蟬翼的偽裝，徹底壓垮、碾碎。
余音在黑暗里無聲地蔓延，比任何回答都更直抵人心。第三年二月，
山下的世界已是春意萌動，林野完成設(shè)備年檢，
帶回了一樣與這冰封世界格格不入的禮物——一盆青翠、布滿尖刺的仙人掌。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安置在窗臺上，那個位置正對著顧星野伏案的辦公桌，
一片蒼茫雪色成了它沉默的背景板?！八茉诹阆率然?。
”林野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像是在陳述某種無需言明的隱喻。那抹倔強的綠，
成了單調(diào)視野里唯一的異色，無聲地對抗著窗外的嚴(yán)寒。仙人掌開花的那個夜晚，
仿佛一個寂靜的奇跡。幾朵鵝黃色的小花，羞怯卻固執(zhí)地綻放在堅硬的刺叢頂端，
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fā)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生命力。顧星野坐在桌前，破天荒地，
他那本向來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觀測日志，
被深藍色的墨水填滿了一整頁：“ 2017年2月10日 風(fēng)自東南來，卷著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