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承載著我所有心血的“穿云箭”,精準(zhǔn)地落在了聊城的城樓之上。
巡邏的燕軍士卒,發(fā)現(xiàn)了這封奇特的“戰(zhàn)書”,不敢怠慢,立刻層層上報(bào),最終,送到了那位燕將的手中。
我無法親眼看到他讀信時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
他一定會先是驚疑,然后是憤怒,再然后,是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的每一個字,每一句典故,每一番推演,都像一把精巧的鑰匙,在逐一打開他心中那些被“忠義”、“羞恥”、“絕望”所層層鎖死的門。
他會將那封信,讀一遍,兩遍,十遍……
他會在深夜里,獨(dú)自一人,對著燭火,反復(fù)地,咀嚼著信中的每一個字。
“不智”、“不仁”、“不勇”……這三個字,會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反復(fù)回響,打敗著他一直以來,賴以支撐的信念。
管仲、曹沫的例子,會讓他開始思考,“氣節(jié)”與“功名”之間,更深層次的關(guān)系。
而我最后亮出的身份,以及那句“最敬重者,乃天下之英雄豪杰”,則會像一道溫暖的洪流,沖垮他心中最后那道,因被君王猜忌而筑起的、冰冷的堤防。
他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是如此地,理解他,懂他。
懂他的勇武,懂他的忠誠,更懂他的,身不由己和無邊苦楚。
這種“被理解”的感覺,對于一個陷入絕望孤境的英雄來說,是比任何千軍萬馬,都更具殺傷力的武器。
它會讓他,放下所有的防備,暴露出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
果然,事情的發(fā)展,與我預(yù)料的,分毫不差。
聊城城內(nèi),一連三天,都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圍城的齊國大將田單,不明所以,以為燕軍又在醞釀什么陰謀,一度想下令強(qiáng)攻。
被我勸住了。
“再等等?!蔽覍λf,“三天之內(nèi),必有分曉?!?/p>
三天后,一個消息,從城中傳出,震驚了所有人。
那位以勇武聞名、堅(jiān)守聊城一年有余的燕國將軍,在自己的府邸,拔劍自刎了。
在他自刎之前,他召集了麾下所有的將領(lǐng),對著他們,宣讀了我的那封信。
據(jù)逃出來的燕軍說,將軍在讀信之時,淚流滿面,幾度哽咽。
他讀完后,對著城外,我所在的方向,遙遙三拜,然后,喟然長嘆道:“魯先生,天下第一知己也!我既不能全忠,亦不愿為降將,受辱于齊。與其讓田單殺我,不如我親手了斷,以謝先生知遇之恩!”
說完,他將城防圖,交給了副將,命令他,在自己死后,開城,獻(xiàn)城。
他要用自己的死,來保全麾下數(shù)萬將士的性命,也要用自己的死,來回應(yīng)我這個“知音”的敬重。
他最終,沒有選擇我給他的“上策”或“中策”。
他選擇了一條,我沒有寫出,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最悲壯的“絕路”。
他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了他作為一個“燕將”最后的尊嚴(yán),也成全了我信中,那個“不拘小節(jié),成就大功”的內(nèi)核——保全士卒,獻(xiàn)城息兵。
聊城,不戰(zhàn)而下。
齊國,兵不血刃地,收復(fù)了這塊失落已久的領(lǐng)土。
田單,完成了他一直未能完成的功績。
當(dāng)田單帶著我,走進(jìn)那座還彌漫著一絲血腥氣的將軍府時,他看著那位燕將冰冷的尸體,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用一種看神明般的眼神,看著我。
“先生之筆,可抵雄兵百萬!田單,拜服!”
他當(dāng)即下令,要將聊城,作為我的封地,授予我“聊城君”的爵位,并上報(bào)齊王,請我出任齊國的上卿。
這一次的封賞,比二十年前,平原君許諾的,更加豐厚,也更加的,名正言順。
因?yàn)?,我是一個齊國人。我為齊國,立下了不世之功。
接受它,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我這一次,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甚至,連我自己,都有一瞬間的恍惚。
或許,就這樣,結(jié)束我漂泊的一生,也未嘗不可?
然而,當(dāng)我看到那位燕將,那張雖死,卻帶著一絲解脫表情的臉時,我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用他的死,來感謝我的“知己”之恩。
而我這個“知己”,如果轉(zhuǎn)身,就接受了用他的死,換來的封賞……
那我,魯仲連,和那些踩著別人尸骨,往上爬的無恥政客,又有什么區(qū)別?
不。
我不能。
我的自由,我的高潔,是我唯一的信仰。
我不能,用一個我敬重的對手的生命,來玷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