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衍的崩潰,是徹底的,是從靈魂深處的坍塌。
他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走狗,瑟瑟發(fā)抖。那股支撐著他奔走于各國之間、鼓吹“帝秦”邪說的傲慢與自信,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灘爛泥般的恐懼。
我沒有去扶他,也沒有出言安慰。
對于一個剛剛經(jīng)歷精神凌遲的人來說,任何的憐憫,都是一種侮C辱。我只是靜靜地等待,等待他自己,從廢墟中,重新找回一點(diǎn)屬于“人”的知覺。
過了許久,他才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沒有整理自己凌亂的衣冠,也沒有擦拭臉上的淚痕。他只是用一種空洞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你……到底是誰?”他聲音沙啞地問。
“我叫魯仲連?!蔽移届o地回答,“一個不想給秦王當(dāng)奴才的齊國人。”
“魯仲連……”他反復(fù)咀嚼著這個名字,然后,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一個魯仲連……好一個……不想當(dāng)奴才的齊國人……”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做出了一個讓我都有些意外的舉動。
他對著我,這個一介布衣,整理了一下稍微能看的衣襟,然后,深深地,拜了下去。
是那種五體投地的大禮。是一個臣子,對君父,或是一個弟子,對恩師,才會行使的最高敬禮。
“先生,”他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聲音顫抖而嘶啞,“新垣衍,知錯了?!?/p>
“我……我被功名利祿蒙蔽了雙眼,被秦國的淫威嚇破了膽。我以為,順從強(qiáng)者,就能茍全性命,換來富貴。我今天,聽了先生一席話,方知,我錯得有多離譜?!?/p>
“我哪里是在為魏王謀出路,我分明,是在親手,將魏王,將我自己,推進(jìn)萬劫不復(fù)的火坑啊!”
“先生的話,如醍醐灌頂,如當(dāng)頭棒喝,將我從一場大夢中,徹底驚醒。先生,您不僅是救了趙國,您更是救了我新垣衍的命,救了我魏國的國祚?。 ?/p>
他的話,說得情真意切。
我知道,這并非全是奉承。
一個聰明人,在想通了關(guān)節(jié)之后,其后怕和感激,是真實(shí)不虛的。
他此刻,是真的把我當(dāng)成了點(diǎn)醒他的“再生父母”。
我坦然地,受了他這一拜。
因?yàn)槲抑溃沂艿闷稹?/p>
我救的,確實(shí)不僅僅是趙國。我是在試圖,拯救這個時代,所有人心中,那根正在被強(qiáng)權(quán)壓彎的、名為“風(fēng)骨”的脊梁。
“將軍請起?!蔽议_口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將軍能想通此節(jié),也不枉我今日,多費(fèi)了些口舌。”
新垣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他再看我時,眼神中已經(jīng)充滿了無限的敬仰。
“先生,衍,這就離開邯鄲。從今往后,有我新垣衍在魏國一日,‘帝秦’二字,就絕不敢再提!我回到大梁,也必將先生今日之論,詳陳于我王面前。讓他知道,強(qiáng)秦可畏,但道義,更不可欺!”
“好。”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軍能有此心,天下幸甚。”
他再次對我,深深一揖。
“先生大才,經(jīng)天緯地。衍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先生,可愿隨我同赴魏國?衍必將先生,舉薦于我王。以先生之才,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他這是,在為我,也是在為他自己,鋪路。
他想把我這條“大腿”,牢牢地抱住。
我笑了。
“將軍美意,仲連心領(lǐng)。只是,我乃山野之人,懶散慣了,受不得朝堂之上的束縛。功名利祿,于我而言,不過是過眼云煙?!?/p>
“今日之事,我非為趙,亦非為魏,更非為求取個人之富貴。我只為,心中一口不平之氣,為這天下,求一個‘公道’而已?!?/p>
“事已了,我,也該走了。”
我的拒絕,讓新垣衍再次愣住。
他無法理解。
一個人,擁有如此通天的智謀,卻對世人趨之若鶩的權(quán)位,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這是一種怎樣的境界?
他看著我,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勸。
但我只是對他,微微一笑,然后,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間廳堂。
沒有絲毫的留戀。
我走后,平原君急匆匆地趕來。
他看到的,是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新垣衍。
當(dāng)他聽聞,新垣衍不僅打消了“帝秦”的念頭,并且立刻就要離開邯鄲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追問新垣衍,魯仲連究竟對他說了什么。
新垣衍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了一句:“魯先生,乃天人也。其言,不可復(fù)述。”
他真的走了。
帶著對我無盡的敬畏,和對我那番話語的深深恐懼,連夜,逃離了邯鄲。
一個巨大的、籠罩在邯鄲城上空的陰謀,就這樣,被我,用幾段故事,幾番推演,化解于無形。
我憑一己之力,打贏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