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的府邸，如今蕭索得厲害。
曾經(jīng)門客三千、車水馬龍的盛景，早已被戰(zhàn)爭的陰云沖刷得一干二凈。偶爾有幾個門客模樣的人匆匆走過，也都是面帶愁容，行色枯槁。
我跟在平原君身后，穿過空曠的庭院。他把我安排在一間偏廳，說新垣衍將軍稍后便至。
“先生，”他臨走前，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新垣衍此人，能言善辯，且深得魏王信任，非尋常說客可比。先生與之辯，萬望小心?！?/p>
我只是淡然一笑，拱手道：“君侯放心。”
平原君走后，我獨自坐在廳中。
這是一場鴻門宴。只不過，我是那個主動赴宴的人。
新垣衍代表的，是魏王的意志，更是天下間所有被秦國嚇破了膽的、主張投降的“識時務者”的意志。他們?nèi)硕鄤荼姡莆罩捳Z權(quán)。
而我，魯仲連，無官無職，無兵無卒，我所能依靠的，只有我的頭腦，和我對這個世界運行法則的理解。
這看似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但我知道，越是這種看似堅不可摧的“大勢”，其內(nèi)部，往往越是充滿了脆弱的裂痕。
新垣衍勸趙帝秦，其立論的根基是什么？
是“畏懼”。
他在勸降書里說：“十個人伺-候一個人，難道是力量和智謀比不上嗎？是畏懼他啊！”
他把這種畏懼，包裝成“順應天意”、“大勢所趨”。
我要做的，就是撕開這層華麗的包裝，讓他，以及所有和他一樣的人看清楚，那畏懼的內(nèi)核，究竟是何等的丑陋和荒謬。
而要擊敗一個人的思想，必先擊潰他的內(nèi)心。
新垣衍的內(nèi)心是什么？他是一個“客將軍”，一個在魏國沒有根基的外來者。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魏王的寵信。他最在乎的，是自己的權(quán)位；他最害怕的，是失去魏王的信任，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他的利益，和魏王的利益，是深度捆綁的。
這，就是他的軟肋。
我正思索間，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個身著魏國官服，面帶倨傲之色的中年人，在仆役的引領下，大步走了進來。他鷹鼻薄唇，眼神銳利，行走之間，自有一股屬于久居上位者的威勢。
他，就是新垣衍。
他顯然已經(jīng)從平原君那里，聽說了我的存在。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只是一介布衣，眼神中的輕蔑之色更濃了。
“你，就是那個要見我的齊國游士，魯仲連？”他連坐都未坐，便居高臨下地發(fā)問，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他想用氣勢，先壓我一頭。
我安坐不動，甚至沒有起身，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不敢當。只是一個聽聞將軍‘高論’，心生好奇的閑人罷了?！?/p>
我特意在“高論”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其中的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新垣衍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
“一介白身，也敢妄議國事？”他冷哼一聲，“平原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人都敢往府里請?！?/p>
“白身，就不能議國事嗎？”我反問道，“難道這天下，只是你們這些王侯將相的私產(chǎn)？我等草民，連為自己的未來，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我的話，讓他一時語塞。
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風盛行，一個有名的游士，其社會地位，有時甚至不亞于大夫。他若是以“白身”為由將我趕出去，傳揚開來，只會顯得他毫無容人之量。
他強壓下怒火，在主位上坐下，冷冷地說：“好。我倒要聽聽，你這個齊國的閑人，對我‘帝秦’之策，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我緩緩地，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整個動作從容不迫，仿佛這里是我的書房，而非決定天下命運的談判桌，“我只是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想請教將軍?！?/p>
“說。”
我端起茶杯，輕輕吹去浮沫，目光卻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地刺向他：“敢問將軍，如果今日趙國聽從您的建議，帶頭尊秦為帝。那么，改日秦王一統(tǒng)天下，君臨四海，他將如何處置，如今的魏王呢？”
我的問題，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新垣衍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他沒有想到，我根本不與他辯論“帝秦”的利弊，而是直接，將矛頭指向了他最關(guān)心，也最不敢深思的那個未來。
他原本準備好的一大套關(guān)于“天下大勢”的宏篇大論，瞬間被我堵在了喉嚨里，無處施展。
我知道，我的第一步棋，已經(jīng)走對了。
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
在我問出那個問題的一瞬間，戰(zhàn)場，已經(jīng)從這座府邸，轉(zhuǎn)移到了他的內(nèi)心。
而那里，正是我，最擅長攻城拔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