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連下了三天，江南的庭院裹在素白里，連空氣都帶著清冽的冷，蘇晚在窗邊養(yǎng)的幾盆蘭草被移進(jìn)了屋，她用棉布裹著花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蘇小姐，先生讓您去書房”侍女叩門進(jìn)來，手里捧著件厚實的披風(fēng)“先生說外面冷，讓您披上”
那披風(fēng)是狐貍毛的，毛色順滑，一看就價值不菲，蘇晚指尖拂過絨毛，想起上次陸承淵給她披的軍大衣——帶著硝煙味的粗布，卻比這華貴的披風(fēng)更讓她心頭發(fā)暖
“替我謝過先生”她接過披風(fēng)披上，領(lǐng)口的毛蹭到臉頰，軟乎乎的
書房里燃著地龍，暖意融融。陸承淵坐在書桌后，面前攤著一張地圖，指尖正沿著一條紅色線條滑動，聽到腳步聲，他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身上的披風(fēng)上頓了頓，隨即移開
“過來”他指了指地圖旁的空位“幫我把這些地名抄下來，按省份分好類”
桌上放著一疊寫滿地名的便簽，字跡是他的——筆鋒凌厲，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和她的小楷截然不同。蘇晚坐下時，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藥味，像是從傷藥里浸出來的
她沒多問，拿起便簽開始整理，指尖碰到一張邊角卷起的便簽時，突然被他按住了手
“這個不用抄”他的掌心很熱，壓在她手背上，帶著點微顫“放一邊”
蘇晚低頭看那便簽，上面寫著“奉天”兩個字，墨跡有些暈開，像是寫的時候手不穩(wěn)，她想起張副官提過，陸承淵的母親是奉天人士，當(dāng)年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原來這兩個字，是他的忌諱
她輕輕抽回手，把那張便簽單獨放在一邊，動作輕得像對待易碎品
整理完地名，窗外的雪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照下來，給雪地鍍上一層金輝，陸承淵靠在椅背上，按著腰側(cè)，眉頭微蹙，像是在忍疼
“先生不舒服？”蘇晚忍不住問
他睜眼瞪她：“誰讓你多管閑事？”
語氣沖，臉色卻有些發(fā)白，蘇晚想起以前聽人說，陸承淵在戰(zhàn)場上受過重傷，腰側(cè)挨過一槍，陰雨天就會發(fā)作，這幾天下雪，怕是舊傷犯了
她沒再說話，悄悄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后，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回來，青瓷碗里是烏雞湯，上面飄著些姜片和紅棗，香氣清淡卻醇厚
“這是……”陸承淵皺眉
“廚房說先生近日辛苦，燉了湯補(bǔ)身子”蘇晚把碗放在他手邊，沒提“舊傷”兩個字，“趁熱喝吧，涼了就腥了”
他盯著那碗湯，沒動，她卻注意到，他按在腰側(cè)的手松了些，喉結(jié)悄悄滾了一下
“我不喝這些東西”他別過臉，語氣硬邦邦的
“先生不喝，我就一直端著”蘇晚站在原地，指尖穩(wěn)穩(wěn)地扶著碗沿，沒半分要走的意思
兩人僵持了片刻，陸承淵看著她眼里的執(zhí)拗——和他自己有幾分像，又比他柔軟得多。最終還是他先敗下陣來，接過碗，舀了一勺慢慢喝
湯燉得很爛，姜味不重，帶著點甜味，剛好壓下了雞湯的腥。他喝了小半碗，胃里暖了，腰側(cè)的疼似乎也輕了些
“誰教你燉的？”他放下碗，語氣緩和了些
“我母親”蘇晚答“以前父親伏案久了，母親就會燉這個給他喝，說烏雞湯養(yǎng)氣，加了紅棗，又不會太燥”
提到“母親”，她的聲音軟了些，眼里卻掠過一絲悵然
陸承淵沒再問，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總穿著旗袍、會彈《秋風(fēng)辭》的女人，似乎也給父親燉過湯，只是他那時年紀(jì)小，記不清味道了
“以后別總往廚房跑”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你是來做幕僚的，不是來當(dāng)廚娘的”
“知道了”蘇晚彎了彎眼，“那先生下次要是……要是覺得累了，我再燉給先生喝？”
他沒答，卻也沒拒絕
下午有客人來，是陸承淵的堂兄，陸明軒，那人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看著斯文，眼神里卻帶著算計，和陸承淵的狠戾不同，是藏在笑里的刀
蘇晚奉茶時，陸明軒的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了一圈，笑著對陸承淵說：“承淵，你這幕僚倒是標(biāo)致，不像我們北方姑娘，粗手粗腳的”
陸承淵沒抬頭：“堂兄有話就說，別扯這些沒用的”
“我是覺得稀奇”陸明軒端起茶杯，指尖敲著杯沿“聽說這是蘇家的小姐？就是當(dāng)年被你爹親手送進(jìn)大牢的那個蘇振南的女兒？嘖嘖，承淵，你這心思可夠深的，留著仇人的女兒在身邊，就不怕她給你下絆子？”
這話像冰錐，狠狠扎在蘇晚心上，她端著托盤的手猛地一顫，茶水差點灑出來
陸承淵終于抬眼，目光冷得像窗外的雪：“堂兄要是來聊這個，現(xiàn)在就可以走”
“別急啊”陸明軒笑了“我就是好奇，蘇家當(dāng)年多風(fēng)光，蘇小姐彈一曲能讓多少公子哥魂不守舍，現(xiàn)在呢？在承淵這里抄書、奉茶，心里就沒點恨？”
他故意把“恨”字咬得很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晚，像想看她失態(tài)
蘇晚的臉白了，指尖掐進(jìn)掌心——和那天在宴會上被潑酒時一樣，屈辱感從腳底往上涌，可她看著陸承淵緊繃的側(cè)臉，突然想起他喝雞湯時的樣子，想起他給她披軍大衣時的笨拙
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陸明軒福了福身，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陸先生說笑了，家父的案子自有公論，陸司令留我在身邊，是給我生路，我感激還來不及，哪敢有恨？”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陸明軒，眼神清亮：“倒是先生，一見面就提舊事，挑撥離間，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陸明軒臉上的笑僵住了。他沒料到這個看著溫順的江南女子，竟敢這樣回話
陸承淵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又冷了臉：“張副官，送陸先生出去”
“承淵！”陸明軒站起來，“你就任由一個外人……”
“她是我的人”陸承淵打斷他，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輪不到外人置喙”
陸明軒恨恨地瞪了蘇晚一眼，甩袖走了
書房里又安靜下來，蘇晚低著頭，指尖還在發(fā)顫——剛才那番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勇氣
“膽子倒大了”陸承淵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她抬頭，以為會看到他嘲諷的眼神，卻見他正看著她的手，眉頭微蹙：“又掐自己？”
蘇晚慌忙把手背到身后
他走過來，像上次處理傷口那樣，強(qiáng)行把她的手拉出來，掌心果然有幾個深深的指甲印，紅得刺眼。
“就這么怕他？”他拿出隨身攜帶的藥膏，擠在指尖，輕輕揉開她的掌心
藥膏帶著清涼的薄荷味，他的指尖很燙，兩種溫度混在一起，讓她心跳有些亂“不是怕”她小聲說“是覺得惡心”
陸承淵的動作頓了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那些叔伯也是這樣，當(dāng)著他的面說母親的壞話，用最刻薄的話戳他的痛處。那種惡心又無力的感覺，他比誰都懂
“以后再有人這樣說你，不用忍著”他把藥膏蓋子蓋好，塞回她手里“有我在，沒人能欺負(fù)你”
這話很直白，帶著他慣有的強(qiáng)勢，卻沒了之前的試探和算計，像句真心的承諾
蘇晚看著他，突然問：“先生為什么要幫我？”
他不是說，一切都講等價交換嗎？她剛才回懟陸明軒，對他有什么好處？
陸承淵的眼神閃了一下，隨即嗤笑：“我不是幫你，是不想我的人被罵成軟骨頭，丟我的臉”
又是這樣，明明是暖的，偏要裹層冰
蘇晚卻沒像以前那樣失落，反而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下來。她知道，這已經(jīng)是他能給出的、最坦誠的答案了
“謝謝先生”她把藥膏收好，“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他叫住她“陸明軒的話，別往心里去”頓了頓，又補(bǔ)充，“蘇家的事，我會盡快查”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要查蘇父的案子，蘇晚的眼睛亮了，像落滿了星光：“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他別過臉，耳根有些紅
其實他騙過，騙她說留下她只是為了牽制，騙她說對她的在意只是為了面子，騙她說那些偶爾的失神只是“無用的情緒”可這一刻，他不想再騙她了
蘇晚走出書房時，陽光正好，雪在陽光下慢慢融化，滴落在梅枝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藥膏，冰涼的瓷管，卻像是揣了塊暖玉
她知道，陸承淵心里的舊傷，像他腰側(cè)的槍傷一樣，一碰就疼，而她自己，也帶著蘇家敗落的新痕，小心翼翼地活著
他們都是帶著傷的人，像兩只被命運捆住的刺猬。以前靠近是為了取暖，為了交易，可現(xiàn)在，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
那點藏在刺痛里的暖意，不再是微弱的星火，倒像初春的融雪，一點點滲進(jìn)心里，慢慢滋長出不敢言說的期待
蘇晚抬頭看向書房的方向，那里的窗欞后，有個熟悉的身影正站著，見她看來，那身影慌忙退了回去，像個被抓住心事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眼角的淚卻悄悄落了下來
或許這條路依舊難走，或許他們還會互相傷害，或許未來有太多不確定。但至少此刻，她能確定，那個冷漠多疑的軍閥，心里有塊地方，開始為她融化了
而這點融化的暖意，就足夠支撐她，再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