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嘛,怎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記得自己曾在王府里遠遠地見過她一面,
當時因為身份懸殊,我都沒敢多看。但是今天既然她來了,我便上下端詳了她一番。
她生得眉眼精致,膚白唇紅,原是好看的模樣,此刻卻冷著臉,眼尾微微上挑,
帶了幾分尖銳。身上一襲正紅配綠裙,滿頭赤金點翠晃得人眼暈。那身華貴像層硬殼,
裹著眼底翻涌的戾氣,看向我時,眼角里全是毫不掩飾的鋒芒?!斑@位客官,里邊兒請。
”我微笑著朝她走去,示意她到里面坐?!拔以缇吐犝f你這茶肆頗為特別,女客也可入內,
就來漲漲見識?!闭f話時她一邊的嘴角微微揚起,形狀像極了西域的彎刀。
我看她和她的兩個侍女依然杵在原地,完全沒有要動的意思,便問:“客人想見識什么?
”“當然是想看看胡姬開的茶肆有什么特別之處?!蹦莻€吊眼梢兒的瘦侍女說道,
“比如有沒有人借著賣茶的名兒勾搭顧客,畢竟干這種事她們可是輕車熟路了。
”看著原王妃小姐眼底映著的笑意,我沒有惱,
而是不卑不亢地說:“幾位若是客人就請落座,若不是就請出去?!薄按竽懀?/p>
你可知道我們小姐是……”御史大夫家的王小姐舉起一只手,制止了那個強壯的高胖侍女,
慢聲慢語道,“人家說的對,你們一直站在這里影響人家做生意了。還不進去給我找個地方?
”“是?!蹦莾扇肆⒖虥_到窗邊,對著一套桌椅狠狠清洗擦拭了一番,
生怕這個地方的濁氣污染了自家主子。待她們收拾完畢,王小姐終于落座,
我走過去問:“幾位客官想點點兒什么?”“把你們這兒最好的茶和茶點拿上來。
”瘦侍女語氣傲慢?!靶〉甑某允澈筒栾嫴o優(yōu)劣之分,口味不同罷了。
”“那就來一份云棲雪盞吧。”王小姐斜睥了我一眼,繼續(xù)說道,
“再來幾份你們這兒新出的點心?!薄昂??!辈灰粫?,我把她點的東西端了上來,
正要離開,卻聽到兩個侍女開始議論?!斑@個點心里的芝麻看著稀罕,怕是從王爺府拿的吧?
不然尋常茶肆哪弄得到?!薄笆前?,明明沾的都是王爺的光,
卻還要擺出一副自力更生的樣子,不知要給誰看?”“這你就不懂了,男人的喜好變得很快,
她們學的那些奇技淫巧不過是新鮮幾日的玩意兒,若不搞點新鮮的玩法,
膩了便該把她們扔回那風沙地里去了,哈哈。”綠珠姐大概是看我面色難看,
走過來解釋道:“這是城南張老漢新收的,他女婿是西域商戶,今年剛試著在本地種成,
我跑了三趟才定下長期供貨呢?!眲倓傔€低頭訕笑的瘦侍女此刻猛地站起,一副斗雞模樣,
“我們自己說話也輪得到你插嘴?不過是酒肆里搖著鈴鐺勸酒的,
憑著那點異域模樣哄些醉漢的賞錢,真當自己能登堂入室?夜里伺候完三教九流,
白日里倒敢穿得這般花哨來晃眼,也不掂量掂量身上那股子酒氣混著脂粉的味兒,
聞著就嗆人。”后廚里,骨力裴羅的彎刀已經出鞘,
我在刀身反射的寒光里看到了自己冒火的眼睛。但直視自己的怒火,反而讓我冷靜下來。
我眼神示意骨力裴羅不要出來。我轉身面對她們,臉上重新戴上了微笑,
“幾位都是未婚配的姑娘,男人長男人短的,也不害臊?!闭f著我呵呵一笑。
“我們愛說什么關你什么事?”“當然不關我的事,但你們似乎默認胡姬是男人方面的專家,
既然是專家,那我不妨給你們一個建議。幾位姑娘既然沒有婚配,那么天底下的男人,
不管你們看上誰,大膽追求便是。若是求而不得,就看看那男人有沒有問題,若他沒有問題,
那八成就是你有問題。”“你說什么?”王小姐鳳目圓睜,眼神像是要殺人。我沒有理她,
繼續(xù)說了下去,“最重要的是,要在你和那男人之間找問題,不管多不甘、多怨懟,
也不要遷怒第三人。否則,只會顯得你自己……很可悲?!蓖跣〗銡獾脺喩戆l(fā)抖,
她用顫抖的手指著我怒吼道:“給我掌她的嘴!”高胖侍女立刻大步走上前來,
寬大的手掌在我面前高高舉起。忽然,我瞥見門口走進一個人,是裴云棲。我看了他一眼,
他箭在弦上的動作便停了下來。我抬手抓住那侍女的手腕,稍微用力向外一翻,
她的手臂便僵懸在了空中。我看著驚慌失措的王小姐說道,
“雖然王小姐在家時可以為所欲為,但我以為你知道在別人家就要守別人的規(guī)矩,
畢竟你離開王府時走得那么安靜。如今看來,你只是欺軟怕硬罷了,否則你現在在我家,
為何不守我的規(guī)矩?”她臉上的表情已從驚慌變成了恐懼,但我知道她怕的不是我,
而是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我的規(guī)矩是,客人不能打老板,老板不能打客人,
”說著我把那名侍女手臂向下一甩,她立刻向后連退幾步,“最后,客人也不能動其他客人。
”“包括你,王公子。”我看了裴云棲一眼,他無奈似的笑了笑,眼中的寒光略微暗淡了些,
閃身露出一道門縫。王小姐帶著她的兩個侍女從那道夾縫落荒而逃。望著她們的背影,
我總算松了口氣。“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白管家還錢,不如你就幫我把錢帶過去吧。
”我把兜里備好的一百零五兩的銀票拿出來,遞給裴云棲。他卻沒有接,而是盯著我的臉,
笑而不語?!拔夷樕嫌钟惺裁礀|西嗎?”我抹了抹嘴角,又用手在臉上亂摸了半天,
什么都沒有發(fā)現,卻看見他的笑意更濃了?!澳銊倓傔€說在你這里,人人都要平等待人,
怎么一轉臉就要把我當跑腿的使喚?我是想看看,翻臉翻得這么快,
這臉上可曾留下什么痕跡?”說著他湊到我臉前仔細端詳起來。
被他那么亮的眼睛這么近地看,我眉心像是有小蟲抓撓似的癢,趕緊閃過臉去。
裴云棲直起身,正兒八經地說道,“我今天來,是有正事要找你談。
但既然在你這里要守你的規(guī)矩,在我那里要守我的規(guī)矩,為了公平起見,
不如我們再找另外一個地方聊?!蔽乙苫蟮乜聪蛩??!敖裢?,我在聚仙樓凌云臺上設宴,
還請賞光?!闭f完他轉身便走,沒走幾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了,
白管家的錢你自己去還,他好像有事要說。”凌云臺?設宴?
我正要叫住他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抬頭看時他卻已經走了。我登上凌云臺時,
正趕上夕陽斜照,金紅的霞光漫過露臺的明瓦,將欄桿上的雕花鍍上一層暖光。
遠處的城樓輪廓漸漸模糊,檐角的銅鈴被暮色染得沉了些,叮當聲也慢下來,
混著樓里新釀的桂花酒氣,讓人瞧著街市漸次亮起的燈籠,恍惚間竟不知是身在人間,
還是真的站在了云端。但在這云上,竟有個人。他背對著我坐在最東側的矮榻上,
玄色常服的領口松著,手里捏著只青瓷酒杯,卻許久沒往唇邊送。遠處城樓的銅鈴響了一聲,
又一聲,慢悠悠的,像在替誰數著這一天剩下的光陰。忽然他像是聽到了我的動靜,
緩緩轉過身。方才還落在遠處的目光,此刻落在了我身上,像被晚風拂過的湖面,
漾開一層淺淺的暖意?!皝砹??”裴云棲抬手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矮榻。我在他對面坐下時,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澳氵@一身倒是比拖曳的襦裙利落,
像是要乘風去?!彼Z氣里帶了點笑意。我今天穿了一套銀線卷草紋胡服,腰間束著玉帶,
袖口收得緊,裙擺裁得短,露出半雙蹬著軟靴的腳踝。“方便我跑路么。”他笑意更濃了,
目光掠過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fā),“你若要跑,我不會攔?!甭犓@么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