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我和高中同學吃飯去了?!?/p>
“男同學?”
“男的女的有什么關系?!?/p>
“那就是男的咯?”
“你的助理不也是女的?天天James, James叫那么親,不也和你一起去吃飯嗎?哦對了,你們不僅吃了飯,還在外面過夜呢!”
“我們那是去工作!在外地看項目,晚上實在回不來才住在酒店,難道我要睡在街上?”
“你是總裁,為什么要親自去看項目?你手下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飯的嗎?”
“我只認識一個吃干飯的人,那就是你。”
“是啊,你的助理可沒白拿錢,服務很周到呢?!?/p>
“沒錯,不像某些人,住著別人的房子,拿著別人給的零花錢,卻連尊重都不知道怎么寫?!?/p>
“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我是被你包養(yǎng)的?”
“……”
“咱們分手!”
醒來時,這是我最后的記憶。接下來我似乎沖下了人行道,然后突然出現一道熾烈的白光,光逐漸逼近,我聽到轟然一聲巨響,就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時,我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張古色古香的木床上,床楣上掛著茜色的紗幔。一陣風吹過,飄起的紗幔掃過我的手,既真實又虛幻。這是夢嗎?或者,我已經死了?說實話,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這久違的輕松。
我閉上眼睛,準備重新進入夢境,不料忽然響起一聲大吼,嚇得我一個激靈。
“來人啊,樊姨娘醒了!”
樊姨娘是誰?我正納悶,忽然之間就有一大堆人呼呼啦啦擠到我床邊。
“太好了,您總算醒了,王爺可是急壞了?!?/p>
“快來人,去找太醫(yī)給樊姨娘瞧瞧!”
“小玉,你快去告訴王爺,姨娘醒了!”
這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直到她們仿佛退潮般讓出一條路,一個男人闊步走過來。
“素兒,你醒了?”男人的臉棱角分明,劍眉下是雙桃花眼,睫毛濃密纖長,深褐色的瞳孔透著關心。高挺鼻梁下,薄唇微抿成冷冽的弧度,下頜線條利落如刀削。
我本該不認識他,也本該不知道誰是素兒,但我的大腦卻仿佛突然接入了另一個數據系統(tǒng),一陣觸電般的感覺過后,我知道了這些問題的答案。
正用手輕輕撥弄我額前碎發(fā)的男人名叫裴云棲,是大昭的棲雁王。而我名叫樊素,來到這里之前曾是胡姬酒肆里的一名胡姬,現在的我,則是棲雁王剛娶進門的第三十二房小妾。
“王……”我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但在了解到這么離譜的設定之后,我……徹底無語了。為今之計只有——裝死。
我眼睛一閉,身體猛地一松。
“快去叫太醫(yī)!”裴云棲喊道。
太醫(yī)很快就到了,他摸了摸我的手腕,說道:“樊姨娘落水后寒邪入體,導致心神受擾,需多加休息。另外我再開幾副溫陽散寒的藥,不日后便可康復?!?/p>
裴云棲向太醫(yī)道了謝,轉回身便抓住我的手,嚇得我趕緊把眼睛閉得更緊。
“素兒,我晚上再來看你。”說罷他站起身,叮囑下人一定要對我好生照顧,便走了出去。
我終于可以松口氣。
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然后進入這個名叫樊素的人的身體?關于我自己最近的記憶,就是我在街邊和前男友吵架,然后……我大概是被車撞了。
所以,我難道是穿越了?
我眼睛微微打開一條縫,見四周無人,便像做賊似的溜到門口,向外張望。
外面是一座古典的中式花園,跟我在園藝博物館里看到的有幾分相似。只是這座花園是活的,有蓮池、有錦鯉,還有阿姨在擦拭金色的燈座,兩個小姑娘捧著銀盆疾走,還有一個大媽在指揮園丁更換看起來就很名貴的牡丹。忽然,有個阿姨朝我這里望了一眼。
我趕緊縮回屋里。這么多的NPC,我就跟進了片場似的,難道我真的要在這里把戲演下去?那我的角色又是誰?
電波傳進我的大腦,樊素的記憶再次給了我答案。她原是高昌人,后因戰(zhàn)亂父母雙亡,獨自流亡到昭國。在這里她被同族人收養(yǎng),成年后就去胡姬酒肆工作,工作內容是陪酒、跳舞……翻開她記憶的這一頁,我的眼眶隱隱發(fā)熱,她的人生一定有很多令人心酸的故事。
在這個時代,生為女人已經很慘了,而她偏偏又是個風塵女子,而且,還是風塵女子中身份最為低賤的胡姬。看來,她人生的高光時刻便是被棲雁王娶進門做小妾了。
我坐在梳妝鏡前盯著里面的人,這個人長得跟以前的我很像。我的老家在新疆,雖然是漢人,但長得很有少數民族特色,曾有人說我長得像某個新疆籍女星。對于樊素來說,大概就是這張臉讓她有幸入了一位王爺的法眼。
但她的王爺也太……雖說樊素的身世很可憐,但他娶她肯定不是為了扶貧。有三十二房小妾,還娶胡姬進門的人,絕對不可能是什么正經人!
我感到一陣頭皮發(fā)麻,心中發(fā)愁到底該如何應付這位王爺。不知道是不是緊張過度,或者真如那位醫(yī)生所說是寒邪入了體,我很快就再次睡著了,這一覺就睡到了晚上。
我醒來時,感覺有人正握著我的手。我眼睛打開一條縫,看到了他繡著銀線的石青色袖子,趕緊閉緊眼。
“素兒,你什么時候能醒過來?”他的聲音很有磁性,仿佛被砂紙細細磨過,“我還想看你跳柘枝舞啊。”
他細長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縫,“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對得起阿羅憾。”
阿羅憾?我在腦中問出這個名字,卻什么都沒想起。難道樊素也不知道他是誰?
裴云棲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上,我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但……還是忍住了。他的嘴唇柔軟溫熱,輕輕地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瞬的印記。
他就這樣托著我的手,看了我半晌,終于放下了。他摸了摸我的額頭,又像白天那樣輕輕撥走我額前的碎發(fā),便起身離開。
確認他已經不在屋內,我終于睜開眼。房間內空無一人,他的存在感卻揮之不去。我該怎么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在原本的世界里,我叫范蘇禾,剛剛從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yè),正在找工作,哦對了,還有一位“包養(yǎng)”我的前男友。我那前男友名叫裴景然,是我的大學同學,他投胎投得好,一畢業(yè)就繼承了他們家的投資公司,不像我這樣還得到處爭取做牛馬的資格。
不過,我已經去我最喜歡的出版社參加了面試,我感覺不錯,可能馬上就要收到offer了。誰知道,就在面試結果下來的前一天,那家伙好死不死地非要跟我吵架,結果……我就被撞死了。那家伙現在應該非常懊悔吧,或許以為我會陰魂不散地纏著他,想到這里,我竟然還有點高興。
不過……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我確實沒什么好高興的?,F在的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關于明天,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繼續(xù)裝死。
第二天,我通過我的侍女小玉得知,王爺今天白天不在家。
“我能出門嗎?”
“姨娘身體大好了?想去園子里轉轉?”小玉看起來很高興。
“我感覺不錯,想去外面轉轉?!?/p>
小玉突然面露難色,“姨娘想要買什么的話可以吩咐那些小廝去買,不必自己出門。”
“就去透透氣也不行?”
小玉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也不是不行,但咱們只能從后門偷偷溜出去?!?/p>
我嘿嘿一笑,心想小玉這姑娘看著乖巧,其實膽子還挺大,甚合我意。
我找出一件最不出挑的衣服,讓小玉幫我穿上。我倆做賊似的溜到后門,細看四下無人,便鉆了出去。
一走出巷口,街上立刻熱鬧起來。青石板路上車馬來往,貨攤連綿如織。叫賣聲、算盤響、孩子嬉鬧聲混作一團,糖畫攤前圍滿小孩,綢緞鋪幌子隨風輕搖,胡商與挑夫擦肩,酒旗在煙火氣里招展。頓時,我感覺世界豁然開朗。
忽然,我聞到一陣混著羊肉膻氣的芝麻香,香味的源頭是一座冒著熱氣的胡餅爐子,一個穿胡服的商販正用生硬的漢話跟人討價還價。
“老爹來兩份胡餅?!蔽艺f。
商販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我。
“你看我干什么?肉給我肥一點的?!?/p>
商販給了我兩份胡餅,其中一份肉肥腴得厲害,連皮帶肉還有筋,烤得鮮嫩多汁恰到好處。“五文!”老板伸出手來。
小玉掏出錢來,放到商販手里。
“老板,一份胡餅不是三文嗎?你怎么便宜賣給她?莫非是看小娘子長得好看?”
“她是我們胡人,自然便宜賣她?!?/p>
我給了小玉一份胡餅,不再理會他們說什么,吃著胡餅走開了。
“姨娘好厲害,還會說胡人的話!”小玉一邊一臉仰慕地看著我一邊對著胡餅大嚼特嚼。
我“嘎吱”一口咬下去,任由浸滿香料的羊肉香和濃郁的芝麻面香在口腔中彌漫開來。我剛剛說了什么話?我回想了一下,我跟商販說話用的是粟特語,一種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語言,但對于樊素來說,說這種語言卻像呼吸一樣自然。
而且她不光會說粟特語,還會吐火羅語和回鶻語,甚至還懂一些波斯語。她從小居住在胡人聚居區(qū),和來自西域各地的人都有接觸。后來在胡姬酒肆,她既熟識其他種族的胡姬,也要面對天南地北的胡商。
或許……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小玉,想跟我去胡姬酒肆看看嗎?”
她剛吃完胡餅,沾著油漬的臉蛋兒上寫的全是滿足。聽我這么一說,她面頰突然一紅,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似的。
我笑著用手幫她把嘴邊的餅渣擦掉,“以后別叫我姨娘了,叫我素姐姐吧。”
小玉先是一愣,然后臉上就浮起了兩個淺淺的梨渦,狠狠點了點頭。
我按照樊素的記憶找到了她以前工作的那個酒肆。遠遠望去,酒肆朱紅色的廊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店門口高挑著色彩鮮艷的招牌旗幟,上面用西域文字和漢字寫著“醉月坊”。
我走了進去。從穹頂垂落著的石榴紅紗幔,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地面上鋪著精美的波斯地毯,金絲繡紋在燈光下閃著光芒。胡姬們身著色彩鮮艷的絲綢長裙,裙擺隨風飄動。有人手持琵琶,輕撥琴弦;有人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足系金鈴,石榴裙裾翻飛若烈火。
這時,一個美艷婀娜的綠衣胡姬看到了我,她一邊叫著“素娥”,一邊朝我跑來。
“你怎么回來了?”她用吐火羅語問我??吹剿哪槪伊⒖滔肫鹆怂拿?。
“綠珠姐,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p>
“你都做了王妃了,還來看我們做什么?!彼{侃的話語中藏著一絲苦澀。
我注意到她銀鐲下手腕上的傷痕,猛然回憶起那傷的來歷。有一回,一個醉醺醺的富商攥著她的手腕,非要她褪下腕間那只她母親留下的鐲子細看,她死死護著,卻被對方推搡在地,她后腰撞在桌角,疼得蜷成一團,還得忍著淚賠笑:“客官莫惱,小女給您斟酒賠罪?!?/p>
我想說的話被我咽了回去。
我以為酒肆里有恣意豪爽的文人墨客,他們一邊飲酒一邊吟詩作畫;有來自各地的商人,他們在酒肆中洽談生意,交換著不同地方的奇珍異寶;有一擲千金的公子哥,他們被胡姬的美貌和才藝吸引,圍坐在一旁喝彩叫好。
但實際上,酒肆里最多的是人的欲望。而我們,只是滿足欲望的商品。
“綠珠姐,你先拿著這些錢,留著給姐妹們買藥?!蔽蚁肫鹈看斡腥撕︼L寒,老板只會給我們準備最廉價的藥包。我讓小玉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拿出來,塞給了綠珠?!耙院笠怯惺裁葱枰?,就去棲雁王府找我。”
綠珠熟練地甩掉了即將滴落在她鬢邊金箔上的眼淚,手輕放在我的臉頰上,“我還以為你待不下去,要回來呢?!?/p>
“我……”
“不要回來,”她對我說,那雙入了詩的“碧玉炅炅雙目瞳”此刻竟讓我生出一絲寒意,“永遠不要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