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去洋樓時,林曼卿正坐在畫室里,對著一幅未完成的畫發(fā)呆,畫紙上是江南的雨巷,青石板路泛著濕光,卻獨獨少了撐傘的人
“怎么不畫了?”蘇晚放輕腳步走過去,看她指尖捏著的畫筆懸在半空
林曼卿回過神,把畫筆擱在瓷盤里,笑了笑:“突然忘了該怎么下筆”她起身倒了杯茶,“剛想起些舊事,有點走神”
蘇晚接過茶杯,見她眼底有層淡淡的青影,像沒睡好:“是遇到難事了?”
“也不算難事”林曼卿走到窗邊,望著院子里被風吹得搖晃的月季,“就是想起我母親了,她以前總說,江南的雨是纏人的,落在身上能滲到骨頭里”
蘇晚沒接話,她很少聽曼卿提家里的事,只當她和尋常江南小姐一樣,是被家里疼著長大的
“我母親生得極美,卻嫁了個她不愛的人?!绷致涞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我父親性子悶,兩人三天兩頭吵架,后來母親就不吵了,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或是偷偷出去”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沿的木縫:“我那時候小,不懂她為什么總對著鏡子抹胭脂,也不懂她為什么看我的眼神,總帶著點說不清的愧疚,直到有天夜里,我聽見父親在書房砸東西,他吼著說‘你對得起我嗎’,母親的哭聲像被掐住的貓,尖細又絕望”
蘇晚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起蘇家沒敗時,父母總在月下對弈,父親會把剝好的蓮子遞到母親手里,那樣的平和安穩(wěn),原來不是每個家庭都有的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在外面有別的男人”林曼卿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眼底卻像結了層薄冰,“有次被父親撞見了,我躲在樓梯口,看見父親攥著母親的手腕,指節(jié)都白了,可他沒打她,就那么看著她,像看著件臟東西”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卻沒到眼底:“更可笑的是,我根本不是父親的親女兒,母親說,我是她和那個男人的孩子”
蘇晚驚得攥緊了茶杯,溫熱的茶水晃出來,燙了指尖也沒察覺
“從那以后,父親就不管我了”林曼卿走到她身邊,拿起帕子幫她擦手,指尖微涼,“我母親沒過兩年就病死了,那男人來看過她一次,被父親趕出去了,他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件可以隨手買走的玩意兒”
“曼卿……”蘇晚想說些安慰的話,卻覺得喉嚨發(fā)緊
“你看,人是不是很可笑?”林曼卿放下帕子,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點探究,“男人總覺得女人是他們的附屬品,喜歡時捧在手里,不喜歡了就棄如敝履,他們看女人的眼神,不是看一個人,是看一件能讓他們高興的東西”
她的語氣很淡,卻藏著掩不住的厭惡,蘇晚想起陸承淵,他看她的時候,眼神總是沉的,像釀了很久的酒,濃得化不開,卻從沒有過這種審視的、帶著欲望的打量
“后來我自己出來討生活,在北平的成衣鋪當學徒”林曼卿走到衣架前,取下一件銀灰色旗袍,“有次給客人送衣服,那男人故意碰我的手,說‘小姑娘手真嫩’還有次去布料行,老板盯著我的腰說‘這身段穿旗袍才好看’”
她把旗袍搭在臂彎里,指尖劃過領口的盤扣:“從那以后,我就學著把自己裹得嚴實,學著用笑應付他們,也學著……不相信任何男人。他們嘴里的‘喜歡’,說到底不過是想占便宜”
蘇晚看著她挺直的脊背,突然明白她為什么總穿剪裁利落的旗袍,為什么看人的眼神里總帶著點若有若無的防備,那些看似坦蕩明媚的背后,藏著這么多扎人的刺
“晚晚”林曼卿忽然回頭看她,眼神亮得驚人,“你信嗎?這世上最可靠的,其實是女人之間的情誼,我們懂彼此的難處,知道什么時候該遞一杯熱茶,知道什么樣的委屈只能對同類說”
她走過來,輕輕握住蘇晚的手,這次的力道很輕,像怕碰碎了什么:“男人不一樣。他們要么想掌控你,要么想從你身上得到點什么。就像陸先生,他對你好,可你真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嗎?他那樣的人,手上沾過多少東西,心里藏著多少算計,你能看透嗎?”
蘇晚猛地抽回手。她知道曼卿是在說她自己的遭遇,可這話像針一樣,扎在了陸承淵身上
“曼卿,承淵不是那樣的人”她的聲音有點急,“他幫我救了父親,他對我……”
“我知道他對你好”林曼卿打斷她,笑容依舊溫和,“我只是怕你太單純,被表面的好騙了,畢竟,男人的溫柔,有時候比刀還厲害”
她轉身去煮新茶,留蘇晚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攪亂了,曼卿的話像根細刺,扎得不深,卻隱隱作痛
那天離開時,林曼卿沒再提那些舊事,只送了蘇晚一盒新做的綠豆糕,說:“下次帶你去見我認識的一位女先生,她在女子學校教國文,人很好”
蘇晚接過糕點,指尖有些涼,她知道曼卿是想對她好,可那句“男人的溫柔比刀還厲害”,總在耳邊打轉
回去的路上,陸承淵看出她神色不對,把圍巾往她頸間緊了緊:“不舒服?”
“沒有?!碧K晚搖搖頭,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承淵,你以前……是不是很辛苦?”
陸承淵握著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側頭看她:“怎么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蘇晚低下頭,看著自己交握的指尖,“就是覺得,你好像把很多事都藏在心里”
他沉默了片刻,把車停在巷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以前的事,不重要了”
他的掌心很暖,帶著常年握槍留下的薄繭,觸在發(fā)間卻格外安穩(wěn),蘇晚忽然想起林曼卿的眼神,想起她說的“女人之間的情誼”心里竟生出一絲愧疚——她怎么能因為別人的話,就懷疑眼前這個人?
“承淵”她抬頭看他,眼里的迷茫散去些,“曼卿她……過得很苦,以后我們對她好一點吧”
陸承淵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喉結動了動,終究還是點了頭:“好”
只是他知道,林曼卿今天說的那些話,不是隨口一提,她像個耐心的獵手,先剝開自己的傷口,再不動聲色地,在晚晚心里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這顆種子現(xiàn)在還小,可只要有合適的土壤,總有一天會生根發(fā)芽
而他的小姑娘,還渾然不覺,把那帶著鉤子的溫柔,當成了可以依靠的暖意
車窗外的風更涼了,卷起地上的落葉,撲在車窗上,像一聲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