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最是溫柔,攜裹著漫山遍野的桃花香,細細密密,
鉆進這個偏僻山村的每一寸泥土、每一道縫隙。桃花林深處,是時光的溫柔停頓。
粉霞般簇擁枝頭的花朵,在暖陽下浮動著迷離的光暈。鳥雀的鳴叫清脆悅耳,
如同林中自然的韻律,縈繞不絕。樹下,李承安與蘇婉相依而坐,她的發(fā)間染了花瓣的微香,
他的臂彎是她最安心的歸處,兩人靜默無言,任憑這無邊的靜謐與芬芳包裹浸潤。
這小山村名為桃溪,仿佛被上蒼遺忘,又似乎被格外眷顧。桃林便是村人的魂魄,
每逢三月花開,人們便放下手中活計,聚于林中,飲酒賞花,踏歌起舞,
連孩童們追逐嬉戲的笑聲也融進這漫天緋紅里,一切都沉醉于桃花釀造的短暫仙境中。然而,
戰(zhàn)亂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無聲無息地逼近。起初是零星逃難者帶來的恐慌消息,
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漣漪。漸漸地,
村口泥濘的小道上開始出現(xiàn)面目模糊的散兵游勇,他們倉惶疲憊的眼神里燃燒著饑餓與兇光。
村中老者憂心忡忡,反復叮嚀關(guān)好門戶,夜里熄滅燈火??謶秩缤涞奶俾?,
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人們心頭。李承安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氣息,
他凝視著蘇婉寧靜的側(cè)臉,心卻一點點沉入谷底——這小小的桃花源,
終究難以抵擋外面那席卷一切的血色風暴。李承安輕輕起身,折下一枝開得最盛的桃花,
小心拂去花蕊間細微的塵埃。他俯身,將花枝輕輕簪在蘇婉烏黑的鬢發(fā)邊。
那粉白的花瓣映著她細膩的肌膚,仿佛點亮了她整個人。蘇婉唇角彎起,
漾開一個無聲卻甜得化不開的笑容,宛如枝頭綻放的桃花?!巴衲?,
”李承安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山岳般的沉重,“我容不得你受半分苦??蛇@世道,
我拼盡全力也做不了最強,護不住你片刻安穩(wěn)……我恨透了這無力的自己!
”他的拳頭在身側(cè)緊握,骨節(jié)泛白?!拔叶碧K婉輕輕握住他緊攥的拳,聲音溫柔卻堅定,
“我都懂?!彼哪抗獬纬喝缜锼?,映著李承安焦灼的面容。她懂得他胸中燃燒的火焰,
明白這小小山村不是他命中的歸處。只是她未曾完全窺見,
他心中那翻涌的驚濤駭浪、渴望攀上權(quán)力之巔的執(zhí)念,其根源深處,
僅僅是為了替她在這亂世鑿開一方平安天地。李承安的目光投向遠處層疊的山巒,
眼神變得渺遠而沉痛:“若我命薄,半道折戟……就讓這滿山桃花,收了我的骸骨,
葬了我這一世情意。而你,”他頓了頓,語氣艱澀如鈍刀割木,“務必尋個安穩(wěn)人家,
平安喜樂地活下去?!碧K婉聞言,卻低低笑了出來,笑聲如清泉敲擊玉石,
玲瓏悅耳:“桃花葬你一世情?那我呢?我這顆心,又該葬在何處?”她抬起頭,
笑靨依舊如花,眼底卻已氤氳起朦朧水汽?!吧翟??!崩畛邪蔡郑讣廨p觸她微涼的臉頰。
“你不也是嗎?”蘇婉笑著反問,聲音微微發(fā)顫。無需再多言語,離別已成定局。
她深知他骨子里的倔強與決絕,既已認定前路,便如離弦之箭,再無回頭可能。
此刻的沉默相守,便是亂世洪流中,他們唯一能攥緊的片刻安寧。月華如練,
悄然流淌過午夜靜謐的桃林?;ǘ湓谇遢x下顯得朦朧而神秘,仿佛凝結(jié)了千萬個未訴的夢。
枝頭棲息的鳥雀也斂了聲息,一切沉入無聲的靜默。唯有李承安與蘇婉依偎的身影,
被月光拉長,印在鋪滿落英的地上,成為這片靜默天地里唯一跳動的微光。晨曦初露,
薄霧如輕紗般在林間浮動,濃得化不開的花香幾乎有了重量,
沉沉地彌漫在每一寸濕潤的空氣里。李承安背起簡單的行囊,身影在朦朧的霧氣中漸行漸遠。
他始終沒有回頭,步履果決。他深知,只要一眼望見蘇婉那雙含淚的眼,
所有的決心便會土崩瓦解,他將永遠無法走出這片溫柔的囚籠,
更無法走出自己那顆早已為她千纏百繞的心?!安皇怯绖e!”他洪亮的聲音穿透晨霧,
如同誓言擲入山谷,“待到桃花再開遍山野,我們定會重逢!”蘇婉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蒼白的面頰,最終滴落在腳下微涼的泥土里,洇開一點深色。
“你終究還是走了……為你心中的路,也為我……未曾有片刻遲疑。
”她凝望著那即將消失在霧靄深處的背影,唇角卻努力向上彎起,
綻開一個如桃花般純凈無瑕的笑容,盡管那笑容深處,是無盡的虛空與痛楚,“你的心,
我何嘗不懂?”李承安孤身踏入血色彌漫的戰(zhàn)場,如同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刃。
他拔刀指向蒼茫亂世,每一次揮砍,每一次沖鋒,都帶著焚盡一切的決絕。每一次生死搏殺,
并非為了虛妄的功名,只為在尸山血海之上,為她筑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平安堡壘。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尊嚴被踩進泥濘的血色世界。刀光劍影成了日常風景,
慘叫與哀嚎是唯一的樂章。他踩著冰冷的尸骸和黏稠的血泊艱難前行,身上的傷痕層層疊疊,
如同不斷增厚的戰(zhàn)甲。每一次瀕臨倒下,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那片三月盛開的灼灼桃花,
耳邊響起她帶著哭腔的呼喚:“我不許你倒下!”這聲音如同最強勁的鞭策,
一次次將他從地獄邊緣拉回。他咬緊牙關(guān),將所有的痛楚與恐懼生生咽下,
只為心中那個唯一的執(zhí)念——活著回去,護她周全。冰冷的尸骸在荒野上堆積如山,
暗紅的血浸透了焦黑的土地。無數(shù)卑微的士卒,名字尚未來得及被人記住,
便已化作路旁無人掩埋的白骨。然而,總有一些人,踏著這萬千尸骨,從血污中掙扎站起,
一步步走向權(quán)力的高臺。李承安便是其中之一。他固守著心底那片純凈的桃花源,
以累累傷痕為代價,終于從尸山血海中搏殺而出,裂土封王。
他麾下聚集起一群同生共死的兄弟,建立起一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鐵血軍團。
他成了戰(zhàn)場上令人膽寒的“冷面閻羅”,唯有他自己知曉,這副冷硬鎧甲之下包裹的,
始終是那個在桃樹下,笨拙地將花朵簪入愛人發(fā)間的溫柔青年。桃溪村,
那片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年復一年上演著花開花落的輪回。絢爛的花瓣終將凋零,落紅如血,
鋪滿林間小徑。蘇婉的身影,是這片輪回里唯一不變的守望。每年桃花盛放,
她便早早來到林中最深處,長久地坐在那塊曾與他相依的磐石上,默然凝望遠方山路的盡頭。
花開花落,已是第七度春秋?!捌吣炅?,”她對著空寂的桃林低語,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花瓣,“你究竟何時歸來?還記得你的話嗎?你說過不會倒下,
……你說要永遠守護我……”她的指尖撫過身側(cè)冰冷的墓碑——那是他當年為她立下的空墳,
“可永遠,到底是什么呢?你看,這開得最盛的花,說敗也就敗了,
從不為誰停留半分……零落成泥的花兒啊,再見并非遠在天涯。我一直在這里,從未離開,
可你……又在哪里?”王帳之中,燭火搖曳。李承安獨自對著攤開的地圖,
胸口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仿佛被無形的利刃狠狠刺穿。他痛哼一聲,手中酒杯傾覆,
殷紅的酒液潑灑在冰冷的沙盤上,蜿蜒如血。他下意識地按住心口,那里正劇烈地抽痛著。
“婉娘,是你哭了嗎?”他喃喃自語,額角滲出冷汗,
“我的心……像被刀剜著一樣疼……別哭,別念我,我一定會回去……為你回去!
”他猛地灌下整壺烈酒,試圖澆滅心口那無名的恐慌火焰,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
卻壓不住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歲月無情,如同一把沉重的鈍刀,
一點點壓彎了英雄曾經(jīng)挺直的脊梁。曾經(jīng)濃密的黑發(fā)被風霜染上灰白,
深刻的皺紋爬上曾經(jīng)英挺的眉梢。思念是無聲的熔巖,在他心底日夜灼燒,
煎熬著每一寸血肉??v然坐擁萬里江山,那咫尺天涯的距離,
卻沉重得讓他每一步攀登都倍感艱難?!皩④?!”副將陳闖盔甲染血,踉蹌闖入大帳,
聲音嘶啞絕望,“四面合圍!我們……我們已無路可退了!
”李承安的目光掃過沙盤上象征敵軍合圍的密集旗幟,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他站起身,
那被歲月和征戰(zhàn)磨損的身軀,此刻卻爆發(fā)出山岳般不可撼動的氣勢:“退一步是萬丈深淵,
進一步是插翅難飛的絕壁。翻不過山,便是粉身碎骨。險路未必是死路!原地不動,
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將軍之意是……?”陳闖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突圍!
”李承安斬釘截鐵,拔出佩劍,寒光映亮他堅毅而疲憊的臉,“置之死地,而后生!
”這是一場向死而生的搏命沖鋒。李承安心知肚明,活路唯有殺出一條血路。而他,
絕不能死!因為那個在桃樹下等他的女子,決不允許他倒下!無畏死亡的人固然可怕,
但心懷牽掛的英雄,其力量足以撼動天地!那一夜,他仿佛化身地獄歸來的修羅,
手中長鋒化作死亡颶風,所過之處,敵軍人仰馬翻,殘肢斷臂橫飛。鮮血浸透了他的戰(zhàn)袍,
身上新添的傷口深可見骨,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每一次揮劍都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
敵軍被他這玉石俱焚的氣勢徹底震懾,肝膽俱裂。黎明將至時,
他終于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帶著僅存的幾十名殘兵沖出了重圍。身后,
是堆積如山的尸骸,其中大半是追隨他多年的忠勇兄弟。心力交瘁與失血過多瞬間將他擊垮,
意識模糊之際,兩行滾燙的英雄淚滑過他染血的鬢角。就在徹底陷入黑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