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秘密的重量水泥地蒸騰著午后的暑氣,空氣中都是鐵銹味和劣質(zhì)油墨的味道。
林晚最后一個走出簡陋的縣一中禮堂大門,手里那張薄薄的紙片,邊緣被汗浸得微微發(fā)皺,
卻重得像是要把她的指骨壓斷。省城那所名字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膯⒃搅⒏咧校?/p>
錄取通知書的燙金字在夕陽里有點晃眼??伤⌒囊硪淼貙⑺酆?,
壓在那只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脫線的書包最底層。學(xué)費全免,住宿費免除,
每個月還有一筆可觀的生活補(bǔ)貼。這張輕飄飄的紙,
沉甸甸地壓著奶奶整夜的咳嗽和老屋漏雨的嘆息。它成了秘密,一個不能暴露的,
關(guān)于“特招生”身份的秘密。三周后,林晚拖著磨得毛邊的舊行李箱,
站在了啟元私立高中氣派得不像話的雕花黑鐵門前。陽光下,
“啟元私立”幾個銅制大字刺得她眼睛有些發(fā)脹。蟬鳴聲被隔在高高的圍墻外,
里面是另一個世界??諝饫镲h著淡淡的香樟樹味和昂貴的……塵埃味。
她身上那套簇新、卻明顯是校門口小店買的山寨版啟元校服,穿在她瘦削的身上,
像掛在一個空架子上。布料硬邦邦的,剪裁別扭,深藍(lán)色的條紋色澤暗淡發(fā)烏,
和周圍穿梭的學(xué)生身上那種用料考究、版型優(yōu)雅、顏色鮮亮正氣的正統(tǒng)校服比起來,
簡直像個拙劣的玩笑。人群里有人輕嗤了一聲。“喂,看那個新來的。
”“她的校服……顏色怪怪的?”“嘖,地攤上買的吧,穿成這樣也敢進(jìn)啟元,搞笑呢?
”目光,粘稠又冰冷,四面八方聚攏過來,針一樣扎在她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上。
林晚下意識地想把肩膀縮得更緊一點,但后背挺得更直,
指甲輕輕掐進(jìn)書包帶柔軟的皮革里——這只同樣飽經(jīng)滄桑的書包,
是她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唯一體面貨。她快步穿過開闊得可以踢球的前庭,
腳步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上,發(fā)出空曠的回音。那些細(xì)碎的話語依舊如影隨形,
像細(xì)密的雨點打在她背脊上。“……書包也夠舊的?!薄澳募业母F親戚?
這年頭還有人穿這種?”“土包子吧。”她目不斜視,只有微微加快的心跳泄露了真實情緒。
教務(wù)處在教學(xué)樓一樓最東邊。她推門進(jìn)去,冷氣像水一樣瞬間包裹住她,
讓她打了個小小的激靈。辦公桌后坐著一個頭發(fā)稀疏、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
教導(dǎo)主任趙德峰頭也沒抬,正拿著一支鋼筆,對著攤開的幾頁文件擰著眉頭。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略顯油膩的腦門上劃出一道亮痕?!懊帧!彼麤]好氣地發(fā)問。
“林晚?!彼穆曇舯茸约合氲囊椒€(wěn)。男人終于從文件上掀起眼皮,
鏡片后的眼光刀子似的掃過她身上的劣質(zhì)校服和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眉頭皺得更緊了,
臉上毫不掩飾地浮起一絲不耐煩,仿佛處理一個貧困生入學(xué)是多大的麻煩。
他從抽屜里抽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信封用紅蠟封著,是教育局的特批函件?!傲滞??
”他核對了一下函件封面潦草的字跡,語氣里摻了沙礫,“這些,
”他用鋼筆頭敲了敲牛皮紙袋,“放我這兒,走流程要用。入學(xué)手續(xù)去隔壁張老師那兒辦。
”“好的,主任。”林晚低聲應(yīng)道,心里懸著的石頭悄然落了地。她的秘密,
暫時封存在了這個嚴(yán)苛男人的抽屜里?!皣K,”在她即將出門時,
趙主任的聲音再次追了出來,帶著某種精準(zhǔn)的輕蔑,“去換套校服,省得丟人!
”林晚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輕輕帶上了門。走廊盡頭巨大的落地玻璃映出她的身影,
劣質(zhì)校服藍(lán)色的確顯臟,像一塊黯淡的舊布片,硬生生嵌在這片锃光瓦亮的世界里,
格格不入。她伸手,輕輕按了按書包內(nèi)側(cè)一個幾乎不起眼的暗袋。那里躺著一張薄薄的紙。
秘密有了重量。2 冷眼與冰水高二(七)班。林晚被班主任老張領(lǐng)進(jìn)來的時候,
教室里安靜了一瞬,隨即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射過來。
好奇的、審視的、更多是難以掩飾的、帶著清晰刻度的評估目光,
在她身上反復(fù)掃描——從頭發(fā)絲到腳上那雙舊帆布鞋。老張推了推眼鏡,
語氣平淡無波:“新同學(xué),林晚。大家歡迎?!毕∠±恼坡暦笱茼懫?,
更像是一種背景噪音。班主任簡短的一句“你坐那個空位”,
便把林晚和角落里一張緊挨垃圾桶的課桌捆在了一起。桌椅不算舊,但位置絕稱不上友好。
她走過去,放下書包,盡量不發(fā)出多余的聲音。
前排一個女生迅速把自己的名牌水杯從桌角往里面挪了挪,動作輕柔又刻意。
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排斥,粘稠冰冷。接下來的日子,這份排斥有了具象的實體。
林晚習(xí)慣早到,空曠的教室本該是溫習(xí)的好地方。那天她剛攤開物理書,
兩個穿著精致、指甲上涂著淡粉色蔻丹的女生就踩著清脆的高跟鞋走了進(jìn)來,
邊走邊聊著周末新款的限定包,看到林晚坐在那里,
其中一個短發(fā)、細(xì)長眼的女生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陳雨柔,
你說咱們班垃圾桶是不是該換地方了?這味兒啊,一大早就……嘖嘖。
”被喚作陳雨柔的女生,皮膚白得仿佛沒曬過一絲陽光,
及肩的頭發(fā)用一枚精巧的鉆石發(fā)卡別起,微微卷曲的發(fā)尾搭在肩頭,
勾勒出流暢漂亮的脖頸線條。她聞言看向窗邊的林晚,唇邊彎起一個無可挑剔的弧度,
眼神卻像看著地上的一粒塵埃,輕飄飄地對同伴說:“哎呀,別這么說嘛,環(huán)境再差,
習(xí)慣就好?!彼_自己那張被精心布置過的座位椅子,纖塵不染的書本依次排開。
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精準(zhǔn)地刮過林晚的耳膜。林晚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
筆尖在白紙上洇開一個細(xì)小的墨點。她沒有抬頭,只是用橡皮一點點把那墨點擦去,
留下一個淡淡的、擦不掉的痕跡,如同烙印。她需要水。飲水機(jī)在教室后門外的走廊盡頭。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她抓起桌上洗得透明發(fā)脆的舊水杯,匆匆走向飲水機(jī)。
杯口上那道細(xì)小的裂紋,邊緣已經(jīng)磨得光滑圓潤。“嘩啦!
”一股冷冽帶著淡淡甜香的透明液體毫無預(yù)兆地從她的肩頭潑了下來,
順著廉價的化纖布料迅速蔓延開,冰冷徹骨。塑料杯在她手中猛地一晃,差點掉落。“啊呀!
真不好意思!”一個故作驚訝的聲音響起,尾音拖得又甜又膩,正是之前那個細(xì)長眼女生。
她手里捏著一個漂亮的玻璃杯,里面還有一點清澈的淡黃色液體殘余,
散發(fā)著蜂蜜檸檬水的味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幾米開外剛走出教室的幾個男生也站住了腳步。林晚沒去看濕透的肩頭和袖子,
冰涼的粘膩感貼在皮膚上,難受得讓人煩躁。她抬起眼,目光直接迎向肇事者。
短發(fā)女生被她看得有些發(fā)毛,下意識退了小半步,隨即又挺了挺胸脯,
理直氣壯地叫道:“看什么看?弄臟你一件破衣服怎么了?賠你啊?你這身地攤貨值幾毛錢?
”林晚沒說話,嘴角卻不易察覺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一瞬間,她眼底沒有委屈,沒有憤怒,
甚至連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水汽也沒有。沉得仿佛深潭,漆黑一片,
倒映著對方那因為心虛而略顯扭曲的臉孔。短發(fā)女生被她看得莫名心慌,罵聲低了下去。
林晚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看客,有人在幸災(zāi)樂禍,有人別開了臉,
也有人……她的視線不經(jīng)意撞到了另一道目光。剛從洗手間方向走過來的沈聿。
他大概是路過,修長的身影停在幾步開外,身上深藍(lán)色的正統(tǒng)校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
學(xué)生會長的徽章在胸前閃爍著一點金屬的光澤。他似乎正要上前,
腳步卻在她那種平靜到可怕的注視下停住了。沈聿臉上慣有的那種清冷溫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極其少見的錯愕。他看著林晚濕透的肩膀,又看看她平靜得過分的臉,
最終,他的視線與她那深潭般的目光短暫相接。他沒有說話,沒有斥責(zé)潑水的女生,
也沒有安慰林晚。他只是微微皺著眉,站在原地,
似乎在評估著一種他從未近距離接觸過的特質(zhì)——一種沉在泥潭底、卻硬得硌人的東西。
然后,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抬腳,從她們旁邊走了過去,腳步依舊從容不迫。
人群也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哄笑幾聲,又迅速散開,仿佛剛剛那一幕無聊的鬧劇從未發(fā)生。
只留下林晚一個人,站在飲水機(jī)旁,檸檬水的甜膩味道粘膩地纏繞著她。她面無表情地抬手,
撣了撣濕透的、廉價布料吸飽水后沉甸甸的袖子。那點水算什么?
更燙、更臟、更黏膩的東西,她早就領(lǐng)教過了。她把透明發(fā)脆的舊水杯重新放到水龍頭下,
擰開。水流嘩嘩注入杯身,灌滿杯底的輕微裂痕。指尖冰涼刺骨。
3 籃球場的意外放學(xué)后那場轟動的高一高二年級間臨時籃球賽,幾乎吸引了所有閑人。
高二年級的核心人物陸星馳,像是天生屬于耀眼的賽場。每一次帶球過人,跳投得分,
都能引發(fā)看臺上女生一陣壓抑不住的尖叫。汗水浸濕他額前的碎發(fā),貼在飽滿光潔的額角,
眼神銳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張狂和明亮。
當(dāng)他再次以一個極其花哨漂亮的背后運球晃過對手,眼看就要起跳上籃時,
一個場邊觀戰(zhàn)的隊友大概是看得太入神,腳下一個趔趄,
不小心撞到了正好貼著球場邊線走過的瘦削身影。重心不穩(wěn)。一切發(fā)生得太快。
林晚幾乎是被人猛地一推,手中的物理課本和練習(xí)冊脫手飛了出去,薄薄的本子散開,
雪片般落了一地。緊接著,一個硬邦邦帶著速度和溫度的球體狠狠撞在她的右腿外側(cè),
又彈開?;鹄崩钡拟g痛瞬間從小腿竄了上來,讓她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半跪在地上,
膝蓋蹭在塑膠跑道上,傳來一陣摩擦的刺痛。剛才還喧鬧如沸水球場,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無數(shù)道目光聚集在場邊這小小的騷亂點上?!安?!搞什么?。 弊踩说哪猩琶Ψ€(wěn)住自己,
看到倒下的林晚和他飛出去的球,臉都白了,急忙去看陸星馳的臉色。
陸星馳已經(jīng)停下了沖刺的動作,眉頭擰著,
臉色不大好看——任誰在精彩發(fā)揮時被打斷都不會開心。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
他幾步走過來,先是煩躁地瞥了一眼撞人的同伴,隨后目光才落在半跪在地上的林晚身上。
大概是因為疼痛,她低著頭,正用手撐著地面,試圖借力起身,動作有些遲緩,
瘦削的脊背弓著,校服外套因為之前的傾倒而皺了,
那劣質(zhì)的藍(lán)色在她身上顯得更加黯淡陳舊。
陸星馳的目光在她那條沒什么明顯傷痕、大概只被撞出了些淤青的小腿,
和散落一地的練習(xí)冊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周圍同伴臉上那種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神情、觀眾席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還有球場這倒霉的停頓,都讓他胸口蹭地冒起一股無名火。他需要立刻解決眼前的麻煩。
“喂!”他開口,聲音因為剛才的運動還有點喘,聲線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
但此刻只有刻意壓下的不耐,“走路看著點?!边@句指責(zé)沒頭沒腦地落到林晚頭上。
周圍響起幾聲極低的、壓抑著的嗤笑。似乎大家都默認(rèn)了是“倒霉鬼”林晚的錯,
撞上了陸少的“氣運”和那個寶貴的球。林晚撐著膝蓋站起來,動作有些僵硬。
小腿外側(cè)的痛感還在頑強(qiáng)地叫著囂。
她沒去看陸星馳那張此刻因為煩躁和不耐而顯得有些冷峻的臉,只是沉默地蹲下去,
一頁一頁,去撿拾散落在跑道上的紙張和書本。紙張很薄,邊角有點卷了。
她的動作算不上利索,帶著隱忍痛楚的不流暢。指尖擦過塑膠跑道表面細(xì)小的顆粒。
就在指尖即將碰到最后一本練習(xí)冊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不是要幫她撿。
陸星馳的手。那只剛剛才在球場上掌控風(fēng)云的手,一把將那本厚厚的練習(xí)冊從地上抄了起來。
林晚的手指停在了冰冷的塑膠跑道上,距離書冊僅有幾厘米的空隙。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陸星馳的幾個隊友交換了一下眼神,嘴角翹起,帶著心照不宣的促狹,
等著他們陸少玩點什么新花樣。觀眾席上竊竊私語嗡嗡響起。
陸星馳掂量了一下手里沉甸甸的習(xí)題冊,隨意地翻了兩頁,
密密麻麻清秀工整的字跡躍入眼簾。他嘖了一聲,像是覺得無趣,
剛想把書扔回給眼前這個始終低著頭的倒霉蛋,一個懶洋洋帶笑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嘖嘖,
陸少,咱打賭輸了一局就這么大火氣?可別撒人家路人身上啊?!闭f話的是隊長李明陽,
正一臉壞笑地抱著手臂走過來,“怎么著?要不換個撒氣法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眼珠子一轉(zhuǎn),笑容放大,猛地拍了下陸星馳的肩膀:“哎!干脆點!愿賭服輸,
上回籃球輸給咱隊副的賭約,就搭新同學(xué)身上唄!照顧人家一周唄?”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新同學(xué)剛才被球砸那么慘,不得安慰安慰?這可是‘星馳慈善基金會’的好機(jī)會啊!
”人群里瞬間爆發(fā)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和起哄聲。“對對對!慈善!”“陸少,
該你兌現(xiàn)諾言啦!”口哨聲四起。陸星馳握著那本練習(xí)冊的手頓在空中,
臉上的煩躁先是一僵,隨即被一種混合著無奈和被架著走的荒謬感取代。
他低頭看了看眼前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穿著皺巴巴廉價校服的女生,
又看看周圍起哄的人群和陳雨柔遠(yuǎn)遠(yuǎn)投來的帶著一絲不悅的、緊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煩躁地捋了一把汗?jié)竦念~發(fā),破罐子破摔般將那本練習(xí)冊“啪”一聲塞回給林晚,
動作帶著點蠻橫的力道?!靶?!”他打斷周圍的起哄,聲音不大,
卻帶著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調(diào)子,“我輸了,我認(rèn)。就那個,
”他伸手指了指還沒直起腰的林晚,像是臨時才想起確認(rèn)她的名字,“林……林晚是吧?
麻煩你了。”他故意把“麻煩”二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帶著點刻意的疏離和提醒。
他把練習(xí)冊塞進(jìn)林晚手里時,壓低了聲音,只有近前的她能聽見:“下周一周,安分點,
離我遠(yuǎn)點就行。當(dāng)一周啞巴‘女朋友’,懂?”林晚沉默地接住了自己的書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摩擦著粗糙的封面。她終于抬起頭,
黑沉沉的眼睛對上陸星馳那雙帶著煩躁、不耐和被強(qiáng)塞任務(wù)后一絲殘余火氣的漂亮眼睛。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被羞辱的憤怒,也沒有被解圍的感激。“好的。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湮滅在更大的起哄聲浪里。仿佛被委任的只是一個搬運垃圾桶的任務(wù)。
4 支票的拒絕第二天大課間的鈴聲剛歇,高二七班門口就掀起一陣騷動。
走廊的光線被一群人影擋去大半,以陸星馳為首的“豪華慰問團(tuán)”就這么堵在了門口。
陸星馳依舊是人群的核心,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只是那完美的五官上覆蓋著一層薄冰。
他身后幾個男生,捧著各種“慰問品”,憋著笑,表情豐富得能演一出大戲。
被圍在風(fēng)暴中心的林晚抬起頭,看到的就是陸星馳那張比“被迫勞動”還難看的臉,
冷硬著線條,眉骨壓得很低,明顯不爽寫在每一根頭發(fā)絲上。陸星馳幾個大步走到林晚桌邊,
動作粗暴地把一個扎著緞帶的、包裝無比浮夸的粉藍(lán)色禮品盒墩在她的桌面上,
震得桌腳都晃了一下。盒子太大、太新、太華麗,
和林晚那張坑洼掉漆的破桌子形成了星球爆炸般的視覺對比?!斑觥?/p>
”陸星馳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飄向天花板角落一個無趣的蜘蛛網(wǎng),
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冰渣,“他們說撞了人得表示一下。
”他指指桌上那個巨型禮盒,又朝著門口努努嘴,“還有那堆,賠你校服。
”林晚的視線順著他下巴點動的方向看去,門口一個笑容僵硬的跟班,
正高高舉著一整套嶄新的啟元正式校服(包括西裝外套),被擠得歪歪扭扭。
那質(zhì)地和挺括的版型,幾乎在閃閃發(fā)光,像是直接穿越自櫥窗模特。陸星馳擰著眉頭,
似乎終于完成了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wù),飛快地掃了一眼林晚:“行了,東西送到。走了。
”他轉(zhuǎn)身就想溜?!暗鹊?。”林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看熱鬧的嗡嗡聲。
陸星馳已經(jīng)邁出去的腳頓住了,擰著眉,一臉“你還要怎樣”的煩躁。林晚伸出手,
指尖掠過那個巨大耀眼的禮品盒,輕輕拂過他粗暴擱在上面的溫?zé)嶂讣膺吘?,然后?/p>
落向盒蓋下露出的一個微小紙角——一張折疊整齊的嶄新支票,露出一半金額欄,
上面的零排了整齊的嚇人的一列。那是他用來打發(fā)麻煩、順便堵住所有質(zhì)疑聲的“賠償”。
數(shù)額絕對遠(yuǎn)超任何一件校服的價值。她看也沒看那支票一眼,只是兩指夾住支票邊緣,
將它緩慢又清晰地抽了出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在周圍猛然變得死寂的注視下,
她將支票平整地推回到陸星馳面前,緊挨著他放在桌沿的手。動作干脆利落,姿態(tài)平平常常,
如同遞還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文件紙屑。她的目光很平靜,直直看進(jìn)他倏然緊縮的瞳孔里。
“校服的錢,夠了?!彼穆曇敉瑯悠椒€(wěn),聽不出任何額外的情緒,“這個,請收回。
”教室里外落針可聞。陸星馳臉上的所有煩躁和冰塊,瞬間裂開一絲微小的縫隙,
露出后面那一閃而過的、真真切切的錯愕。他盯著那張被推回來的支票,
像是第一次看清這張紙,
又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這個穿著破舊、剛剛還被他視作可以輕易用金錢打發(fā)的麻煩的女孩。
他身后那幾個捧著東西的男生,臉上的笑滑稽地凍住了,一個個僵在原地,
捧著一堆東西像突然忘了要放下。門口的陳雨柔抱臂站著,
精心打理過的指尖用力地掐進(jìn)了胳膊,臉上維持的微笑弧度絲毫未變,只是眼神冷了下去,
帶著一絲被冒犯的銳利鋒芒,直直刺向林晚低垂的發(fā)頂。窗外的蟬鳴,
不知何時變得更加聒噪。林晚說完,像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重新低下頭,
翻開桌上那本厚厚的物理競賽題典。那書邊角磨損嚴(yán)重,內(nèi)頁卻密密麻麻布滿整齊的演算。
她拾起筆,指節(jié)因為用力握著筆桿而微微發(fā)白。
嘈雜的、帶著窺探和震驚的目光層層疊壓下來,她把自己縮得更小,
卻執(zhí)拗地埋首在那片早已被翻過無數(shù)次的書頁里。仿佛那張支票帶來的驚雷從未存在。
陸星馳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咽下某種過于陌生的滋味。他盯著那張支票幾秒,
最終伸出手,將它胡亂抓回手里,指尖用力得幾乎把紙張捏皺。他再沒看林晚一眼,
幾乎是有些倉促地猛轉(zhuǎn)過身,撞開身后還傻捧著一堆東西的同伴,
大步流星地擠出了高二七班壓抑的門口。那個被推開的男生踉蹌一下,
嶄新的、昂貴的校服差點從手中滑落。隨著核心人物的離開,
門口擁擠的人群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嗡嗡聲低了下去,帶著某種掃興和未饜足的震驚,
也慢慢散開。只留下講臺上捧著一堆新校服不知所措的男生,看著它們,
再看看陸星馳消失的走廊盡頭,表情像是捧著價值連城的古董,卻沒了買主。
角落里的陳雨柔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她身邊的短發(fā)女生壓低聲音:“裝什么清高?
不就是想玩欲擒故縱?玩出格了吧,
陸少連她的臉都沒看清……”陳雨柔嘴角勾起一個冰冷至極的弧度,聲音輕如耳語,
帶著刀鋒淬煉過的寒氣:“就憑她?也配玩這套?”她抬手,用鑲嵌著細(xì)小閃鉆的指甲,
輕輕撥弄了一下鬢邊一縷打理得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動作優(yōu)雅,
卻看得旁邊說話的女生心頭一凜。林晚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快速劃過,
留下一道道流暢又略顯不穩(wěn)的墨線。她清晰地感受到四周無形的目光之網(wǎng)并沒有真正撤去,
那些粘稠的打量像冰冷的藤蔓,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勒緊她的咽喉。
一種本能的厭惡從胃底悄然滋生。她從未想過靠近這些人。
可漩渦中心的人主動靠近邊緣的灰塵,引發(fā)的不是融合,而是更加激烈的離心力。
在這充斥著金錢和特權(quán)氣息的啟元,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陸星馳的被迫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