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角的窸窣聲像根冰針,扎破了屋里死一樣的靜。靜姝扒在墻上,汗水和血水糊了一臉,手里攥著那半截冰涼的金簪斷桿,心卻沉到了冰窟窿底。她死死盯著小桃紅那個角落,月光慘淡,只夠勾勒出那團縮在鋪上的黑影。
小桃紅還是抱著膝蓋,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害怕地抽泣??蓜偛拍切淇谝婚W而過的金屬冷光,像毒蛇的信子,在靜姝腦子里吐著芯子。
“她…她醒了?”明月在底下壓著嗓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她也感覺到了那股從黑暗里滲出來的寒意,扶著靜姝腿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指甲掐進肉里。
靜姝沒吭聲,喉嚨干得發(fā)緊。她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低頭看向腳下那片堆著碎瓦罐和黑灰的角落。斷掉的金簪尖頭就埋在那里,像一顆被掐滅的火種。逃生的洞口就在頭頂,可她們沒了開路的“鑰匙”,身后還盤著一條吐信的“毒蛇”。
時間像粘稠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砸在人心上。膝蓋的劇痛一陣陣涌上來,提醒著她快撐不住了。不能耗!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下…下去…”靜姝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破風(fēng)箱。
明月趕緊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從那堆搖搖晃晃的破罐子上挪下來。靜姝的腳剛沾地,膝蓋就一陣鉆心的軟,差點癱下去。明月死死架住她,兩人踉蹌著退到靠墻的陰影里,離小桃紅那個鋪位遠遠的。
靜姝靠在冰冷的墻上,大口喘著粗氣,后背的鞭傷被汗水蜇得火辣辣的疼。她低頭看著手里那半截斷簪,簪頭那點翠色在昏暗中幽幽的,像娘最后看她的眼神。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上來,越收越緊。
就在這時,小桃紅那邊又有了動靜。不是窸窣聲,而是她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那張沒什么血色的小臉從臂彎里露出來,眼睛在黑暗里顯得格外大,濕漉漉的,像受驚的小鹿。她怯生生地看向靜姝和明月這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靜姝和明月瞬間繃緊了身體,像兩只被驚動的刺猬。明月甚至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把行動不便的靜姝擋在身后一點,眼神警惕得像要噴火。
小桃紅似乎被明月兇狠的眼神嚇到了,瑟縮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聲音又細又抖,帶著濃重的哭腔:“…姐…姐姐…你們…你們是不是…想走?”
這句話像塊石頭砸進死水潭!靜姝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看見了!也猜到了!
明月更是臉色大變,脫口而出:“你想干什么?!”
小桃紅被明月兇狠的語氣嚇得往后縮了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更小了:“我…我害怕…這里好可怕…金媽媽會打死人的…白姑娘也好兇…”她抽噎著,瘦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你們…你們能帶我一起走嗎?我…我吃得很少…跑得動…求求你們了…”
她說著,竟真的從鋪上爬了下來,赤著腳,像只可憐的小貓,一步一步挪到靜姝和明月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月光照著她單薄的肩膀和滿是淚痕的臉,看著確實可憐。
靜姝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她。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深處,除了恐懼和哀求,似乎還藏著一絲別的東西…一絲被逼到絕境、孤注一擲的瘋狂?還有…她那寬大的袖口,隨著她剛才爬下床的動作,似乎又有什么硬物在里面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袖口邊緣繃緊了一瞬。
明月看著小桃紅這副可憐相,又想起她之前被打的慘狀,心里那點警惕被同情沖淡了些,但還是硬著心腸,壓著嗓子低吼:“帶你?我們自身都難保!拿什么帶你?你趕緊回去睡覺!就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不然…”
“不然怎么樣?”小桃紅突然打斷她,聲音雖然還是抖,卻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尖銳。她往前又湊了小半步,抬起那張淚痕交錯的臉,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明月,又掃過靜姝,“你們不答應(yīng)…我…我現(xiàn)在就去喊人!告訴白姑娘…告訴金媽媽…你們燒了窗子…想跑!”
她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豁出去的、魚死網(wǎng)破的狠勁兒!雖然聲音壓著,但在死寂的夜里也足夠刺耳!
“你!”明月氣得渾身發(fā)抖,揚手就想給她一巴掌!這丫頭看著可憐,心腸竟這么毒!
靜姝猛地一把抓住明月?lián)P起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她看著小桃紅那張近在咫尺、因為激動和恐懼而扭曲的小臉,眼神冷得像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喊?你現(xiàn)在就去喊??纯词墙饗寢屜却蛩牢覀?,還是先打死你這個‘知情不報’的?”
小桃紅被靜姝冰冷的眼神和話語刺得一哆嗦,臉上那點狠勁兒瞬間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懼和慌亂。她似乎沒想到靜姝會這么說,嘴唇哆嗦著,眼淚流得更兇了。
就在這僵持的當(dāng)口
通鋪房外,走廊上,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不是高跟鞋,是那種沉重的、皮靴踩地的聲音,伴隨著男人粗嘎的說話聲和鑰匙串晃動的嘩啦聲!是巡夜的護院!
“他娘的,這破班巡到啥時候是個頭…”
“少廢話,東邊角門那班剛撤,咱哥倆頂?shù)饺?/p>
“困死了…”
腳步聲和說話聲越來越近,似乎就在門外不遠的地方晃悠!
小桃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猛地一亮!她扭頭就要往門邊沖,嘴巴張開,似乎想喊
靜姝的心跳瞬間停止!千鈞一發(fā)!
她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也顧不上了!幾乎是憑著本能,她猛地伸手,不是去捂小桃紅的嘴,而是探入自己貼身最里層!指尖觸到那本浸透了父親鮮血、冰冷堅硬的密賬本!她飛快地、用盡全身力氣撕下了一小片紙!紙張粗糙,上面是深藍色的布面封皮,浸染著大片大片早已干涸發(fā)硬的暗紅色血漬!
她看也沒看,手指沾著膝蓋傷口剛滲出的、溫?zé)岬孽r血,在那片帶著父親干涸血跡的紙頁上,飛快地涂抹了兩下!讓那暗紅之上又覆蓋了一層新鮮的、刺目的猩紅!
然后,在小桃紅轉(zhuǎn)身張嘴要喊的瞬間,在門外護院腳步聲近在咫尺的剎那——
靜姝猛地將那片沾著新舊兩層鮮血的紙頁,像飛鏢一樣,從門板下方那條狹窄的縫隙里,狠狠塞了出去!
紙片很薄,帶著血,悄無聲息地滑到了門外走廊冰冷的地磚上。
做完這一切,靜姝脫力般地靠在墻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膝蓋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同時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耳朵卻豎得像雷達,捕捉著門外的一切聲響。
明月也嚇傻了,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小桃紅張著嘴,那句要喊的話卡在了喉嚨里,驚疑不定地看著門縫,又看看幾乎虛脫的靜姝。
門外的腳步聲在門口頓住了。
“咦?這啥玩意兒?”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帶著疑惑。
“操!血呼啦的…”另一個聲音帶著點嫌惡。
接著是紙張被撿起來的窸窣聲。
短暫的沉默。
“…這…這他娘的…”第一個聲音突然變了調(diào),帶著點難以置信的驚疑,“…這墨印子…像…像是賬本?顧…顧家的?!”
“顧家?哪個顧家?”另一個聲音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
“還有哪個!蘇州城前幾天被彪爺端了的那個顧家!”撿起紙片的護院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和恐懼,“這血…這紙…邪門了!怎么會在這兒?”
“管他娘的!晦氣!趕緊扔了!”
“扔?你個豬腦子!”第一個聲音帶著點狠勁,“這玩意兒…說不定值大錢!彪爺那邊懸賞找顧家那本破賬呢!聽說跟什么巡按使有牽扯…金子!是金子?。 ?/p>
門外的對話聲壓得極低,但在這死寂的夜里,門內(nèi)的靜姝和明月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捕捉到了幾個關(guān)鍵詞:顧家、賬本、彪爺、巡按使、金子…
靜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賭!她在賭這些護院的貪婪!賭他們認得顧家的東西!賭他們想拿這“血紙”去換金子!
果然,短暫的沉默后,門外響起那個粗嘎聲音壓抑著興奮的低語:“…這事兒…不能聲張!等天亮了…老子親自去找彪爺領(lǐng)賞!你嘴巴給老子閉嚴實了!聽見沒?”
“行…行…哥,有好處別忘了兄弟…”
“放心!少不了你的…走,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鑰匙串晃動的嘩啦聲,這一次,是漸漸遠去的方向!
門外…沒人了!
靜姝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里火辣辣的疼,心臟狂跳得像是要炸開。冷汗像小溪一樣往下淌。
明月也一屁股癱坐在地,后背全濕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她看著靜姝,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
小桃紅還僵在門邊,臉上血色盡褪。她顯然也聽到了門外護院的話,聽到了“顧家”、“彪爺”、“金子”這些字眼。她看著癱坐在地、臉色慘白如鬼的靜姝,眼神復(fù)雜極了,有震驚,有恐懼,還有一絲…被巨大的秘密沖擊后的茫然和退縮。剛才那股子魚死網(wǎng)破的狠勁兒,徹底被門外那番對話澆滅了。
門外徹底安靜下來。只有更遠處醉紅樓隱約的絲竹聲,像鬼魂的嗚咽。
靜姝靠著墻,急促地喘息著。膝蓋的傷口因為剛才劇烈的動作徹底崩開,溫?zé)岬难噶搜澩?,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手掌被瓦片割破的地方也在隱隱作痛。但她顧不上這些了。
她抬起頭,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猛地射向還僵在門邊的小桃紅!
“聽見了?”靜姝的聲音嘶啞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現(xiàn)在,知道我們是誰了?也知道外面那些人為什么抓我們了?”她頓了頓,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小桃紅那張驚恐的小臉,“想活命,就閉上你的嘴!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否則…不等金媽媽打死你,彪爺?shù)娜司蜁涯阕ト?,扒皮抽筋,問你這‘血紙’哪兒來的!你猜…他們會信你的話?還是信…你跟我們是一伙的?”
小桃紅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抖,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她想起了獨眼彪那些人的兇殘手段,想起了門外護院提到“金子”時那貪婪的語氣。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她“噗通”一聲癱軟在地,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洶涌而出,拼命地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恐懼的嗚咽聲。
“滾回你的鋪上去!”靜姝的聲音帶著最后的嚴厲,“天亮之前,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你知道后果!”
小桃紅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縮回了自己那個黑暗的角落,用破被子死死蒙住頭,身體在被子底下篩糠一樣抖個不停,再不敢往這邊看一眼。
打發(fā)走了小桃紅,靜姝才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虛脫地靠在墻上,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靜姝…”明月湊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和后怕,看著靜姝褲腿上那片刺目的暗紅,“你的腿…”
“死不了…”靜姝的聲音微弱,帶著一種透支后的疲憊和麻木。她閉上眼,緩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她掙扎著,用還能動的那只手,艱難地指向西墻高處那個被擴開、卻失去了“鑰匙”的洞口。
“窗…還沒完…”她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從肺里擠出來,“沒簪子…就用手指…用牙…也要把那口子…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