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那聲“吱呀”,像指甲刮在靜姝心尖上。一股子濃得發(fā)膩的玫瑰香劈頭蓋臉砸進(jìn)來,沖得人腦仁發(fā)暈。白曼玲裹著身銀紅軟緞,斜倚在門框上,手里托著個琺瑯彩小手爐,指尖翡翠戒指在昏暗里幽幽反著點光。她頭發(fā)松松散著,臉上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可那雙眼睛,像淬了冰的玻璃珠子,在屋里冷冷掃了一圈,最后釘子似的釘在靜姝和明月身上。
屋里死靜。其他鋪上的丫頭早被驚醒,嚇得縮成一團(tuán),大氣不敢喘??諝饫锬屈c燒頭發(fā)的焦糊味兒還沒散干凈,混著白曼玲身上的香水,攪和出一股子怪誕又壓抑的甜腥。
白曼玲的目光像把小刷子,在靜姝慘白的臉、一腦門冷汗、還有那身汗?jié)竦膯伪±镆律纤⑦^,又落在明月凌亂的短發(fā)和紅腫未消的半邊臉上。她嘴角慢慢往上扯,勾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紅唇輕啟,聲音又軟又慢,像裹了糖霜的刀子:
“喲…大半夜的,二位妹妹這新發(fā)型…挺別致?。俊彼е譅t,高跟鞋敲著地磚,噠、噠、噠,一步步踱進(jìn)來,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霸趺矗肯釉蹅儤抢锏氖犷^娘子手笨?還是…”她故意頓了頓,眼神在明月那刺猬似的短毛上溜了一圈,“…想學(xué)外頭那些鬧事的假小子,嫌命長了?”
那股子甜膩的香水味幾乎把靜姝和明月裹住,熏得人胃里翻騰。明月繃緊了身子,牙關(guān)咬得死緊,腮幫子都鼓了起來。靜姝后背的鞭傷被冷汗一蟄,針扎似的疼,膝蓋更是像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鐵條撐著,全靠扶著墻的手死命摳著墻皮才沒栽下去。
白曼玲停在兩人面前,不足一尺的距離。手爐的暖氣和她的香水味混在一起,撲在靜姝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壓迫感。她微微歪頭,猩紅的嘴唇幾乎湊到靜姝耳邊,壓低了嗓子,那股子寒氣卻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妹妹們,這地方…可不是讓你們?nèi)鲆暗目活^。鬧騰大了,可是要…填井的?!弊詈笕齻€字,輕飄飄的,卻砸得人心里發(fā)沉。
白曼玲說完,沒再看她們,目光像探照燈似的在狹小的通鋪房里掃射。那股子慵懶勁兒沒了,只剩下冰冷的審視。鼻子還微微翕動著,像是在嗅著什么。
她的視線掠過墻角堆的破瓦爛罐、禿頭掃帚,掃過幾張空蕩蕩的破板床,最后,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落在了墻角那個蓋著厚木蓋子的恭桶上。
靜姝和明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都好像凍住了,后背的冷汗唰地又冒出一層。
白曼玲抱著手爐,慢悠悠地踱了過去。高跟鞋在離恭桶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她用手帕掩住了鼻子,眉頭嫌惡地蹙起,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刻骨的譏誚:
“喲…這味兒可真夠瞧的…”她用手爐的蓋子,漫不經(jīng)心地敲了敲那粗糙的木蓋邊緣,發(fā)出“篤、篤”的悶響。每一下都像敲在靜姝和明月緊繃的神經(jīng)上。“妹妹們這是…晚上吃壞了東西?還是…”她話音一轉(zhuǎn),目光像冰冷的鉤子,猛地甩向墻邊兩個面無人色的少女,“…心里頭憋著什么見不得光的事兒,鬧得五臟俱焚,連腸胃都跟著造反了?”
那只戴著冰涼翡翠戒指的手,離恭桶蓋子邊緣,只有不到一寸!只要她輕輕一掀,里面那兩身要命的男裝和她們脫下的女裝,就會像最惡毒的罪證,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靜姝的指甲深深摳進(jìn)墻壁的泥灰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膝蓋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溫?zé)岬囊后w正順著小腿往下淌——膝蓋的傷口又崩裂了!明月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白曼玲那只懸在恭桶蓋子上方的手,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腻幍?。屋里靜得可怕,只有女孩們壓抑的呼吸聲和白曼玲手爐里炭火偶爾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
就在那只手似乎要落下的瞬間——
靜姝的余光瞥見了墻角那個裝水的破瓦罐。她腦子里“嗡”的一聲,幾乎是憑著本能,腳下一個“踉蹌”,身體猛地朝旁邊歪倒!
“哎呀!”
她“驚呼”一聲,手“慌亂”地朝旁邊一劃拉,正好帶倒了那個半滿的破瓦罐!
“哐當(dāng)——嘩啦!”
瓦罐摔得粉碎!里面渾濁發(fā)臭的臟水猛地潑濺開來,瞬間在地上漫開一大片污濁的水洼!臟水濺到了白曼玲銀紅色的睡袍下擺和精致的繡花鞋上,留下幾塊難看的深色污漬。
“??!我的鞋!”白曼玲像被燙到一樣尖叫起來,觸電般猛地縮回那只差點碰到恭桶蓋的手,提著睡袍下擺驚怒地跳開一步,臉上那副從容慵懶的假面具瞬間裂開,只剩下扭曲的嫌惡和憤怒?!白魉赖男≠v蹄子!你眼睛長在后腦勺了?!”
靜姝“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手掌正好按在幾片鋒利的瓦罐碎片上,瞬間割破掌心,血混著地上的臟水流出來。膝蓋的傷口更是疼得她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但她強(qiáng)撐著,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混雜著痛苦和惶恐的表情,聲音虛弱又急促:
“對…對不起…白姑娘…我…我腿疼得站不住…”她一邊說,一邊“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因為“虛弱”和“疼痛”而顯得格外笨拙無力,反而把地上的臟水?dāng)嚨酶鼇y。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靜姝的“慘狀”,瞬間轉(zhuǎn)移了白曼玲的注意力。她看著自己心愛的睡袍和鞋子沾上的污穢,氣得臉都白了,哪還顧得上去掀那個臭烘烘的恭桶蓋!
“廢物!掃把星!”白曼玲尖聲罵著,用手帕拼命擦拭著鞋面的污漬,越擦越臟,氣得她狠狠跺了下腳。“滾開!別在這兒礙眼!”她嫌惡地瞪著地上的靜姝,像是看一堆骯臟的垃圾。
守在門外的胖婆子聽到動靜,趕緊探頭進(jìn)來:“白姑娘,怎么了?”
“把這礙事的東西給我拖開!”白曼玲沒好氣地指著地上的靜姝,又狠狠剜了一眼旁邊呆立著的明月,“還有你!傻站著當(dāng)門神呢?!給我把這兒弄干凈!要是留一點味兒,仔細(xì)你們的皮!”
胖婆子立刻上前,粗暴地把地上的靜姝往旁邊拖。靜姝膝蓋的傷口在地上摩擦,疼得她渾身抽搐,卻硬是咬著牙沒叫出聲,任由婆子像拖麻袋一樣把她丟到墻角。
明月也趕緊低著頭,去拿墻角的禿頭掃帚和破簸箕,手忙腳亂地清理地上的瓦罐碎片和污水。她心跳如擂鼓,知道靜姝這是用自傷來轉(zhuǎn)移白曼玲的注意力,心里又急又痛。
白曼玲余怒未消,抱著手爐在門口又站了片刻,目光像刀子一樣在屋里刮來刮去。那股燒頭發(fā)的焦糊味被臟水味沖淡了不少,但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就在她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目光無意間掃過西邊墻角高處那扇小小的氣窗。
通風(fēng)口糊的破紙被夜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借著外面透進(jìn)來的、極其慘淡的一點月光,白曼玲銳利的眼睛似乎捕捉到窗欞木頭邊緣有一小片不自然的焦黑痕跡!那痕跡很新,邊緣還帶著點炭化的毛刺,絕不是經(jīng)年累月的舊痕!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燒焦的木頭?大半夜的…她們燒木頭干什么?
白曼玲的腳步頓住了,臉上的怒氣被一絲狐疑和冰冷取代。她沒再說話,只是深深地、帶著審視和警告地看了墻角的靜姝和低頭掃地的明月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粘膩。然后,她冷哼一聲,抱著她那個精致的手爐,帶著一身濃郁的玫瑰香和裙角的污漬,轉(zhuǎn)身,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著未消的怒意,噠、噠、噠地消失在走廊深處。
胖婆子見白曼玲走了,也罵罵咧咧地跟了出去,重新落鎖。
門一關(guān),屋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明月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喘息和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地上的污水和碎片還沒清理干凈,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腥臊氣。
靜姝癱在冰冷的墻角,渾身像散了架。掌心的割傷火辣辣地疼,膝蓋更是疼得沒了知覺,后背的鞭傷被冷汗浸著,又刺又癢。她急促地喘著氣,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疼。
“靜姝…”明月扔掉掃帚,撲到靜姝身邊,聲音帶著哭腔,借著月光看到她掌心還在滲血的傷口和褲腿上洇開的更大片暗色,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澳阍趺礃樱刻鄄惶??”
靜姝搖了搖頭,想說話,嗓子卻干得發(fā)不出聲音。她只是用沒受傷的手,死死抓住明月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的肉里。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剛才太險了!只差一點!
明月胡亂地用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袖子去擦靜姝掌心的血和污泥,又想去碰她的膝蓋,卻看到褲腿那里已經(jīng)被血和臟水浸透了一大片,根本不敢動。
“窗…窗子…”靜姝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氣音,眼睛死死盯著西墻高處那個小小的氣窗口。
明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通風(fēng)口糊的破紙被風(fēng)吹開了一道小縫。慘淡的月光像一道冰冷的銀色細(xì)線,正好從那道縫隙里漏下來,不偏不倚地照在窗欞木頭的邊緣。
那被火燎過的地方,焦黑的痕跡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像一道丑陋的傷疤,也像一道指向地獄的標(biāo)記!
明月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白曼玲最后那個冰冷的眼神在她腦海里閃過。她看到了!她肯定起疑心了!
靜姝也死死盯著那道月光下的焦痕,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后怕。她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這扇剛被她們燒開一點生路的窗,此刻在月光下,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