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下去?!眴掏衩浜鹊?,“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料那漢子的口齒卻并不如方才伶俐,一會兒說不少江湖門派在此地逗留數(shù)日,最終毫無所獲,紛紛離去;一會兒又說朝廷監(jiān)察司也在此地探訪了數(shù)日,還令他有消息就去稟報。
說到這里,那漢子頗為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只道朝廷走狗,也配使喚他?
然而他偷偷覷眼去瞧李相夷和喬婉娩,只見二人仍是神色淡淡,并未因為他的話而動容,只得繼續(xù)說下去:“后來有消息傳來,四顧門被肖紫衿解散,有人見到李相夷的鬼魂出沒……小的雖然不信鬼魂之說,可是李相夷的性子,天下皆知,若他還活著,又豈會放任四顧門離散?想來那所謂的李相夷的鬼魂,只怕是有人見李相夷已死,乘機渾水摸魚,這江湖只怕又要不太平了?!?/p>
李相夷冷冷一笑,道:“你叫什么?”
“小的叫韓松濤?!彼呎f還邊從懷中掏出一塊八卦鏡,正是翠華山弟子所獨有的。
李相夷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去瞧瞧你的老婆?!?/p>
他記起去年剛成為武林盟主不久,四顧門確實接到翠華山的求助——掌教古硯真人同三代弟子韓松濤離山后,便失去了行蹤。
那馬車停在附近,車上有一青衣女子臉燒得通紅,呼吸粗重,果是生了急病。韓松濤忙挨到那女子面前,道:“翠翠,我問到路了,我們很快就能見到大夫,你再堅持一會?!?/p>
馬車很快就奔跑起來,向著云陽鎮(zhèn)疾馳而去。
云陽鎮(zhèn)中有三家醫(yī)館,韓松濤駕著馬車很快便在其中一家門前停下。眼見李相夷扶著喬婉娩下了馬車,他不由將一路上憋了許久的話道出:“少俠可是李門主的朋友?”
喬婉娩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起來。
卻見李相夷笑了笑,道:“我是他的債主,他欠了我老婆一些東西,他若活著,必得討回來?!?/p>
韓松濤驚駭?shù)貜埓罅俗欤伤麑钕嘁闹跎?,只聽聞少年冷峻孤傲,武功深不可測,當(dāng)年掌教就沒在他劍下走過三招,至于其他,倒是聽說了不少風(fēng)流軼聞,也曾與同門私底下感慨過一番謫仙人物。
此時忽然聽說此等秘聞,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一來眼前二人武功明顯遠(yuǎn)高于他,隨時可取了他的性命,二來他已下定決心隱匿深山,便也不敢再招惹江湖是非,當(dāng)即不敢再問,將翠翠抱進了醫(yī)館。
李相夷牽著喬婉娩的手準(zhǔn)備尋下一家醫(yī)館,忽然聽到一陣喝罵聲。
“五兩!沒有五兩銀子還敢進這個門來?”
門臉頗大的醫(yī)館內(nèi),有人被摔了出來,他的身后,有一毛發(fā)稀疏的老翁佝僂著身子,哆哆嗦嗦地也被攆到大街上。
這二人相貌相似,顯然是父子倆。那漢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不顧渾身塵土,便抱著老父哭了起來。
他看起來約三十來歲,發(fā)髻歪斜,細(xì)眼闊口,嘴邊一顆黑痣格外引人注目。
他抱著老父在街邊哭嚎了幾聲,連聲咒罵醫(yī)館只認(rèn)錢不管救命,引得路人紛紛圍觀。那老翁也是哭得哀哀戚戚,連聲道自己實在是個累贅,還不如回去找個地方埋了,省得拖累兒孫。
二人一陣聲淚俱下的哭訴,惹得圍觀之人亦對醫(yī)館怒目而視,不少人竊竊私語,偶爾有路人丟下幾枚銅板。
喬婉娩和李相夷一向看不得這種事,若在以往,四顧門門主定要出頭做主,進醫(yī)館說道說道,而現(xiàn)在李相夷只能看向喬婉娩,他這一眼方才望去,手中就被塞進了一個錢袋。
他習(xí)慣地想將整個錢袋拋出去,忽覺喬婉娩伸手拉住了他,有些不解地道:“阿娩?”
喬婉娩有些欲言又止,猶豫了一瞬,低聲道:“我們今日只帶了這些銀子。”
李相夷不由愣住,他從未在花錢一事上多做考慮。四顧門名下產(chǎn)業(yè)眾多,甚是興旺,可謂日進斗金,他花錢更是如流水,大手大腳慣了,像今日手中的這種并未裝多少銀錢的錢袋,往日里更是不知道隨手拋給過多少人。
當(dāng)下,他打開錢袋,從中摸出一錠銀子來,瞧了瞧,道:“這個應(yīng)該有五兩。”
喬婉娩微微嘆了口氣,將銀子從他手中奪過,掂了掂,無奈道:“這怕是得有八兩了……你怕是要好好學(xué)學(xué)這些了。”
李相夷沉默不語。
他感到自己正面對一個極為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望不到頭,而自己對其一無所知。
喬婉娩在錢袋里又翻了翻,翻出一塊銀子來,估摸著約有五兩,便塞在了李相夷的手中。
然而李相夷卻是微微蹙眉,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有哪兒不對勁,卻說不上來,那一小塊銀子入手來,他便順手遞了出去。
那漢子自然千恩萬謝,老翁更是連聲嘆道,這世道還是有好人,哪像這個王大夫仗著醫(yī)術(shù)不錯就只認(rèn)錢。
李相夷見狀,拍拍屁股就要同喬婉娩離去。
云陽鎮(zhèn)他已有多年不曾來過,這家醫(yī)館不知何時開張的,眼生得很,也不知坐館的大夫擅長何科,又見了此事,更不想入內(nèi)了。他記憶中此去兩條街外另有一家醫(yī)館,當(dāng)年多見婦人女子就診,便攜著喬婉娩的手向那兒行去了。
他們路過街角的時候,只見一茶棚搭在路口,有一五十來歲的婦人邊嗑著瓜子邊打量著來往行人,不時還笑著招呼下不多的茶客,可一雙眼睛仍在四下巡梭著。
等到李相夷懷揣藥方來尋時,這婦人早已端了一盤點心過來,又從一旁爐子上倒了壺茶,熱情地招呼了起來:“小郎君,小娘子快坐下嘗嘗今日新做的點心。老身先把這幾個憊懶貨的茶錢算下?!彼龘u了搖手中的帕子,扶著腰向其他桌走去。
喬婉娩與李相夷面面相覷,李相夷更是伸手摸了摸下頜,那一小撮胡子分明還牢牢地在他的下巴待著,喬婉娩更是給了他確認(rèn)的眼神,他現(xiàn)下的裝扮確實看起來已過而立,瞞得過絕大部分江湖人,就連方才醫(yī)館的崔大夫也不曾看破,怎的這位大娘一眼就看出他實際上年輕得很呢?
據(jù)崔大夫說,這位大娘本姓陶,是這鎮(zhèn)上出了名的穩(wěn)婆,閑時喜好擺個茶攤聽故事解悶。
只見陶婆笑得甚是爽朗,道:“老身這一雙眼睛看得可不止是皮相,小郎君可是二十上下?”她見李相夷并不吭聲,又笑道:“想來老身看得不錯,想來小郎君是有什么難處才不得不弄成這副模樣?!?/p>
她的眼睛又在喬婉娩的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壓低了聲音道:“你們二人既然未成親……把老崔的方子拿給我瞧瞧?!?/p>
李相夷忍不住道:“你怎能說我們未成親?”
陶婆卻是停住了笑容,湊到他的面前一尺外,道:“正經(jīng)成親的,還能不換了髻子?”
她這話一出,李相夷也是怔住了,不由去瞧了瞧喬婉娩,他一向看慣了她的打扮,竟是忽略了這節(jié)。喬婉娩也聽到陶婆的話,頗有幾分懊惱起來。
陶婆卻像是見慣了一般,甚是善解人意地道:“兩情相悅,能把日子過好,總比被棒打鴛鴦的強……只是,老身得問一句,這孩子你們究竟作何打算?”
“真的不留么?”她見二人相依而坐,感情甚篤,不由問道。
李相夷驚疑道:“什么意思?”
他震驚之下竟露出了本來的聲音,陶婆一聽如此清朗年輕的聲音,不由揚了揚眉,將手中的藥方輕拍在桌上,道:“這是一個落胎的方子?!?/p>
喬婉娩與李相夷異口同聲道:“怎么會!”
“老崔果然又看走眼了。”陶婆頗有幾分無奈地道,“他這人總是喜歡自作主張,怨不得生意越來越不行,好在還懂得讓老身把把關(guān)?!?/p>
“五兩?!碧掌趴雌饋眍H為誠摯,“保證讓你們平安生個白白胖胖的孩子?!?/p>
就在這時,一陣呼呼喝喝從街上傳來,三人轉(zhuǎn)過頭看時,卻見三五勁裝漢子手持刀劍,正驅(qū)趕著行人。
路口邊,只聞驚呼哭喊之聲,忽有香風(fēng)吹過,四位紫衣女子抬轎而來,那轎子卻只有木架,四周掛著輕薄的粉紫珍珠紗簾,隨風(fēng)飛揚。那四位女子長相俏麗,年紀(jì)甚輕,倒顯得那紗簾之后的男子越發(fā)粗俗起來。
李相夷抬眼一看,便已認(rèn)出這人是誰——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南宮余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這時轎子在茶攤丈余外停下,有人上前對南宮余說了些話,就見南宮余將手中折扇一合,掀起紗簾走出轎來。
“聽說這個李相夷終于死了,他的手下也散了,還有幾個沒處去的張羅著搞了個什么百川院,還當(dāng)真不請本少主去瞧瞧熱鬧?!蹦蠈m余恨恨地往一旁啐了口,“李相夷帶出來的狗,都是一樣的臭德行!”
喬婉娩還在對著南宮余細(xì)看,陶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道:“這里不方便,小娘子可隨老身到屋內(nèi)讓老身好生瞧瞧?!?/p>
她冷不防說了這么一句,雖是合情合理,但喬婉娩卻是品出了其中的味道——“陶大娘,可是這位有何不妥?”
“小娘子倒是慧心人,你有所不知,這是白虹山莊南宮家的少主,極是好色,略平頭正臉的都要染指,小娘子速速隨老身進去躲躲?!?/p>
陶婆越看喬婉娩越喜歡,見南宮余的眼睛往這邊瞟過來,極快地起身擋在她身前,拽著她就要往屋內(nèi)走。
喬婉娩有些猶豫,卻見李相夷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南宮余,正要賭氣離去,就聽耳邊有細(xì)小又清晰的聲音傳來:“阿娩你隨陶大娘避一避,我去會會這位老朋友?!?/p>
正是李相夷在向她傳音。
李相夷已轉(zhuǎn)過頭來向她點了點頭,她便也點了點頭,便避入了屋中,可還是在那一卷門簾之后拉起了個縫隙小心張望。
只見李相夷整了整衣裳,負(fù)手向南宮余走去。